第一章 只是個署名
付志每天早上起來上班的時候,都有一種濃郁的沒睡夠的惆悵感。
嚴格說,他的睡眠時間並不算短,卻詭異的就是成天犯睏。
所以,即便他很努力的想要振作精神生龍活虎的出現在辦公室,最終依然是難逃懨懨欲睡的面相和行動遲緩的狀態。
久而久之,已經是習慣性遊魂了。
是個人看見他,都會拍一把他肩膀:「呦?昨兒做賊去了?」
他也只能漫不經心的掃一眼,勉力的扯出一個苦笑:「您真有慧眼。」
遙想當年,學校畢業的時候也是躊躇滿志,一門心思投入在這份偉大崇高的工作之中,兢兢業業不敢褻瀆。
不過,當年這個詞的意義就在於表示一切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付志偶爾想起當年的自己,也最多就是對著電腦螢幕上的結案報告打個哈欠,然後繼續。
這工作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有點像西遊記裡那隻長年擺渡的烏龜。
亙古,綿長。
「小付,魏東那個案子弄好了嗎?」
對面跟他合作了好幾年的王檢察官從電腦後面歪頭看了他一眼,後者慢吞吞的抬起頭:「還有一點,一會兒就好。」
付志的聲音很低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得實在太多,總是泛著一層陰鬱的沙啞,配上他緩慢的語速,總有一點蠱惑人心的味道。
他推了一下臉上的眼鏡,鍵盤上的手動得又快了點。
入院六年了卻還在做書記員,他的人事檔案拿出來去給誰看,大概都免不了僵一下。
原因倒是不難解釋。
司法考試永遠過不了。
所謂年年考試年年老,一年更比一年糟。
連周圍看的人都累了,他還是持續著一年一報的恒心,就是每次復習的時候,都不覺得有多上心。
或者說,大概很少有人能見到付志認真的樣子。
印象裡他做任何事都是那樣的調調,慢悠悠的,不顯得懈怠,就是有點困乏。
個人職場唯一值得誇兩句的地方就是心比較細。
入院到現在,所有經手的案子,從來沒有出過紕漏。
效率或許沒有過讓人眼前一亮的時候,卻用固定的頻率將每件事都做得很穩重踏實。
這大概也是處長和檢察長一直忍受他的主要原因。
業務工作能夠完成,也沒人去在乎你到底是閉著眼睛做的還是睜著眼睛做的。
反正……
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兒唄!
付志又打了個哈欠,把文檔點上保存,然後拖到了共用。
緩了一會他才站起來,一樣是平淡的語調:「王姐,結案報告弄好了。」
「好,我一會兒看看。」
「嗯。」
應了一句,付志站起來去倒了一杯水,看著茶杯裡的茶葉被熱水一沖翻攪騰躍的樣子,又愣了一會兒神。
然後他抬起頭:「王姐,你說我這是不是到春睏了?」
他對面桌的老檢察官沒忍住笑出了聲。
「你啊,這不是春睏,你這叫年睏!」
付志的犯睏還分時節?
那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六十分鐘的常態嗎?
被調侃了一句,付志也沒見生氣,他把茶杯端回座位上,盯著茶杯看著熱氣,意識又開始不受控制的神遊。
然後,還沒能待多久,辦公室門被推開。
付志沒回頭,只是感覺脖子後面被人使勁捏了一下。
他下意識的往前躲,餘光掃到是辛健。
「晚飯去哪兒吃?」
「食堂。」
辛健對這個答案一點都不意外:「我說你有點追求好不好?」
「……食堂。」
執著於最近的吃飯路線,付志不為所動的把視線轉回手裡的茶杯,小心的抿了一口,被溫暖得很滿足。
年假剛過,總覺得提不起精神。
雖然年前也沒覺得振作到什麼地方了……
「晚上跟我去吃火鍋唄?」暖和又實惠。
考慮了一會兒,付志還是搖搖頭:「不去。」
「你就當陪我!」
「不去。」
付志捧著茶杯看著辛健眉角抽搐的臉,慢吞吞的喝著茶,對於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對面的王姐看得樂了:「辛健請客你都不去?」
他轉過頭,嘿嘿一樂:「不去。」
三分鐘後,辛健如來時一般神出鬼沒的消失在了辦公室。
付志一杯茶喝了一半,終於又點開一個新建文檔,換過一個卷宗開始打另外一份結案報告。
一直幹到快六點,桌上的電話響了。
付志接起來,偶爾嗯兩聲,最後說了一句:「又是冰火鍋?你開車……」
王姐看他掛了電話忍不住好奇了一下:「辛健?」
「嗯。」付志點點頭,關了電腦換上衣服:「趙強那個案子打了一半了,明兒一早能完,提訊排了兩個,我去吧。」
檢察官點點頭:「行吧。」
把羽絨服什麼的裹了個嚴實,一臉我很睏的付志終於磨磨蹭蹭的出了辦公室,公訴一處零零散散也走得差不多了,他拉了一下領子,深吸了一口氣才推開辦公樓的大門。
撲面一股寒風。
他窒了一下,下意識的瞇起眼睛。
院門口有輛車打著車燈,他小跑過去,二話不說的坐上了副駕駛。
「你是能有多冷啊?」辛健看著他一副炸丸子的狀態就想笑。
付志沒搭理他,只是伸手把暖氣調大了:「少廢話,開車。」
他壓根理解不了辛健這種大冬天就套個制服西裝到處亂逛的怪物,在他看來,檢察院的制服兼顧了醜化,不實用,俗套的種種特性。
這個時節天黑得早,路上的行人都帶著一股週末的氣場,付志往外看了一眼,對於熱騰騰的街邊小吃有點流連。
其實院門口不就挺好的?
離宿舍還近。
他家鄉不在本地,是大學畢業之後被留下的,院裡給解決住房安排了一個宿舍,但是環境不太好,在地下室,夏天雖然涼快,冬天簡直是要人命的冷。
也就是虧了這邊靠北,還不太潮。
辛健提前訂了位子,人滿為患的火鍋店給留了一個包間。
付志鑽進店裡的時候滿足的長出一口氣,旁邊領位的小姐笑了笑:「今天挺冷。」
「是啊。」他點點頭:「冷的都不會說話了。」
於是,辛健停好車進門的時候,剛好就聽見挺漂亮的一個服務員站在付志旁邊,笑咪咪的說:「那就一會兒多點點肉,涮著吃暖和。」
付志贊同的一直點頭。
他走過去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行,點多了算你的。」
付志笑了。
回頭看了一眼迎賓的領位小姐:「我看我還是回去好了。」
話還沒說完,辛健眉頭一皺拎著他的羽絨服帽子硬給拖進了包間。
不過,這頓飯終究也沒吃踏實。
辛健的手機一直響到了付志一邊叼著羊肉一邊恥笑他的地步,最初還接兩通,後面乾脆直接按掉。
不過最後一個他沒敢按。
那是處長的電話。
接起來那邊的指示簡單明瞭:「你現在在什麼位置,立刻回來。」
辛健皺了下眉:「領導,我在外面吃飯呢。」
「你就是正在洗澡也得給我穿了衣服立刻回來。」老處長脾氣不好。
「付志現在跟我一起。」
「……那叫他也回來!」
於是吃了連半飽都沒有的付志一臉不爽的被扯了起來,臨走抓了一顆糖蒜。
到了院裡的時候,人已經差不多走光了,兩人推開處長辦公室的門,裡面坐著的人讓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陳檢察長。」
就連付志這種懶慣了的調子都收斂了不少,後背下意識的一挺。
沙發上的中年男人笑著擺擺手:「還什麼檢察長,已經不幹了,叫我老陳就行了。」
話是這麼說,誰敢叫……
陳銳是檢察體系之中的老檢察長了,前年才剛剛退休,大檢察官之中他的名號絕對算是響的,一生獻給這份事業豐偉建樹實在不少,說院裡的不少新人將之看作一個傳奇一點都不誇張。
處長給兩個人招了下手:「先坐下。」然後才轉頭看著陳銳:「這幫小兔崽子什麼時候見了我能這麼恭敬就好了!」
不說辛健那個從來不知道聽話兩個字怎麼寫的,就是付志也是當人一面背後一面,表面說什麼都應著,一轉頭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付志有點敷衍的笑了笑,沒吭聲。
這時候多說多錯。
陳銳聞言搖了搖頭,一臉笑意:「年輕人嘛,本來就不是咱們這些老傢伙該去管太多的,有點自己的想法挺好。」
兩人趕緊溜邊坐下,付志看著陳銳杯子裡的水沒了,順手給續上。陳銳打量了辛健半天,探究的視線裡帶了點審視和端詳,過了一會兒點點頭:「不錯,小夥子挺精神。」
付志轉頭去看了辛健一眼,一臉的幸災樂禍。
所謂無事獻殷勤就非奸即盜,這領導突然開口誇人,接下來的肯定不是好活。
果然,下一秒陳銳就把桌子上的一疊卷宗遞給辛健:「來,看看這個案子。」
辛健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眉頭越皺越緊。付志在旁邊看著,沒有好奇的打算。直到辛健放下手上的卷宗,陳銳才開口:「怎麼樣,能訴嗎?」
好半天沒有人接話。
辛健看了一眼老處長又轉回面前的陳銳,想了很長時間,然後才斟酌的給了一個答覆:「難度很大。」
「但是能訴!」陳銳眼睛一亮,滿是欣賞。
對此,處長的反應是有點擔心又有點得意的點點頭,付志則斂了一下視線,沒吭聲。
辛健點點頭:「能訴。」
兩個字說的底氣一點都不虛。
「好!這案子給你。」
有那麼一瞬間,付志覺得自己在陳銳眼底看到了鬆了一口氣的情緒,這情況有點詭異,他分析了一下局面,最後決定自己繼續裝啞巴比較安全。
不過,他想躲,有不肯讓他清閒的。
辛健拿起卷宗重新看了一遍,漫不經心的補充:「不過,我一個人處理這個案子大概有點難。」
付志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抬頭看了辛健一眼,旁邊的人沒抬頭。視線再一轉,不期然的看見了處長琢磨的眼神,心裡一緊。
果然,下一刻老處長不允許拒絕的開口:「我把付志調給你,這案子他跟你一起吧。」
︱︱我靠的咧!
付志心中不敢置信的腹誹了一句。
他這真他媽的是躺著都中槍啊!
結果第二天,付志又得滿臉不好意思的去跟王姐解釋情況,本來該他出的兩個提訊都得改王姐自己去,對此王姐倒是沒說什麼,只是在聽說他要調去給辛健幫忙的時候笑得有點微妙。
陳銳給的這個麻煩比最初付志預想到的情況還要嚴重。
掃了一眼卷宗,付志覺得有點惆悵:「沒有證據怎麼訴?」
辛健坐在沙發上喝咖啡,視線落在窗外的電線上,有點漫不經心。
「有人證。」
對於他的話,付志有點不給面子的哈了一聲,沒吭聲。
就憑個人證要訴謀殺?
這屋子裡肯定有一個是在異想天開。
法庭本來就是重物證多過口供,在這種完全不利的情況下要定一個謀殺案……
付志放下卷宗,看著辛健。
屋子裡一時沒人講話,
沉默的時間長了,付志又有點犯睏,他動了一下想找個更舒服的姿勢,辛健發現了,適時的打斷了他:「別睡。」
他有時候真懷疑付志上輩子是睏死的。
這輩子怎麼就跟趕著要投胎一樣的怎麼睡都不滿足。
被他喊了這麼一下,付志勉強振作了一點,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說吧,你要怎麼辦?」
兩人坐在這裡大眼瞪大眼也不會改善目前的局面。
既然辛健答應陳銳了,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
辛健沒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目光流連在桌子上的卷宗,看了好一會兒才狀似無心的問了一句:「你說,為什麼陳檢察長會要我辦這個案子?」
雖然是有點麻煩,但是這似乎不是陳銳會關心的案件類型。
這中間沒涉及到什麼太過敏感的人物,掃了一遍也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挖掘的背景。
一個退休的大檢察官把這案子特地拿到他這裡來,還大晚上的把他召回來,避開了其他人,這出發點怎麼想都值得去琢磨一下。
付志挑了下眉,也跟著看了卷宗一眼。
半天,他有點漫不經心的開口:「反正不會是路見不平。」
這話說的嘲弄,卻無可厚非。
做這行久了,瞭解的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天下不平的事太多,挨個管你是管不過來的。曾經都說員警最需要的是正義感,但做久了就明白,反而做檢察官卻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東西。
你必須要保持絕對的客觀才能夠做出判斷,甚至,在寫結案報告的時候,都不能使用任何帶有感情色彩的字詞,提訊上就更不允許以主觀判斷做為訊問引導。
這就是現實中的生活。
苦逼,嚴謹,枯燥,帶了一點別人體會不到的自我成就和滿足。
這案子其實是一起抗訴再審案。
一審的時候裁定是十五年有期,兩名嫌疑人于波和巫世國在喝醉了的情況下尾隨一名女大學生達至無人胡同將其強姦,之後一名嫌疑人為了掩蓋犯罪事實上車多次撞擊被害人,導致被害人重傷昏迷,送醫不到四十八個小時就因為傷勢嚴重救治不及而死亡。
當時被害人的家屬報案之後,偵查機關立案偵查,通過被害人身上找到的關於嫌疑人的皮屑組織,精液中的DNA以及案發現場附近發現的殘留菸頭將兩個人逮捕歸案,卻也就在那之後,整個案子開始陷入僵局,先是其中一名巫世國的DNA鑒定被推翻,之後是被害人身上發現的一些證據被要求重新提證,預審期長達八個多月,耗時冗長繁瑣,一直到最終到達了訴訟程序,之前的一個重要目擊證人又發生意外死了。
就因為這些層出不窮的狀況,一審判決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算是下判,于波被判決十五年的有期徒刑,另外一個最終因為直接證據不足,證人又不屬於特別可靠的時間證人,法院判了個不作為。
當時,于波提出上訴,與此同時,檢察院也就巫世國的判決提出了抗訴,要求補充偵查,但是等這案子提交到他們這邊,已經擱置了快要兩年半了。
復審的案子難訴是眾所周知的,而這種證據缺失的姦殺,無論是在證據上還在是案件的細節規整上,都會遇到很大問題。
這種案件牽扯的當事人往往就幾個,嫌疑人和被害人,如今三個人裡一個已經死了,物證如果不支持,說通俗了就是典型的死無對證。
辛健跟付志兩個人研究了一個下午卷宗,找出了所有感覺有問題的口供漏洞,就給預審處打了個電話。
這案子的預審立案是錢真和莊一偉,付志對莊一偉有點印象,之前的其他案子有過接觸,印象裡還算是不錯的一個人,挺講道理,就是脾氣稍微有點急。但是辛健這次打過去,剛開口問起這個案子,電話那邊莊一偉就直接掛了電話。
臨末給了幾個字。
︱︱我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之前只是有所懷疑的話,現在幾乎百分百可以確定了。
辛健掛了電話看了付志一眼:「怎麼看?」
後者還在翻卷宗,聽到他的問話才抬起頭:「不接電話就過去吧。」
錢真一直用各種的理由搪塞說是人不在,出外勤去了,但是顯然這理由蹩腳的想信都不太容易。
兩個人當機立斷去了趟公安局,第一個逮到的是錢真。
當時三個人彼此碰面的時候,錢真的表情難看的非常精彩。他放下手裡在收拾的文件,眉頭擰成了疙瘩:「什麼事兒?」
辛健抬頭看了一眼他的辦公室門牌。
檔案室三個字看起來尤其刺目。
也沒兜圈子,辛健開門見山:「巫世國的案子現在是我負責。」
他說完錢真愣了一下,然後再看向辛健和付志的時候一臉的同情冷笑:「恭喜,希望檢察院的檔案室待遇能好點。」
換言之,他之所以現在扎堆在這些堆積如山的舊卷宗裡,都是拜這個案子所賜。
辛健皺了皺眉:「這案子具體有多複雜?」
「有多複雜?」錢真笑著轉回身走到辦公椅上坐下:「複雜到我他媽的還沒搞清楚到底怎麼個情況就進來了!」
這口氣錢真憋了很久。
從被強制調離刑偵隊再到美其名曰『升官』到這個檔案室,他能忍著沒出去跟人幹一架,純粹是他從小家教好修養好,換了別人,八百年前就爆了。
「能跟我們談談嗎?」辛健一邊說一邊人走進檔案室找了個椅子坐下,付志站在旁邊四處掃了一眼,沒說話也沒開口,那態度擺明了今天錢真不說點什麼,他們不會離開。
錢真剛想說話,就被電話鈴聲打斷了。
他站起來去接電話,沒聽兩句就下意識的看了辛健和付志一眼,兩人相視而望眼底一沉。
果然,錢真掛了電話攤了攤手:「通知我開緊急會議。」
︱︱這時機掌握的真是見鬼的準!
比了一下門口,錢真有點冷的笑笑:「請吧二位。」然後在跟辛健和付志擦肩而過的時候,很低聲的說了一句:「在局裡你們什麼都問不到,等我聯繫你吧。」
說完,他有點不耐煩的把兩個人請了出去,然後毫不客氣的摔上門。
演的還挺像。
要不是剛才那句話,大概辛健現在的心情會惡劣上十倍不止。
但是現在也沒多舒暢。
這案子比最初他所以為的複雜,弄個不好,最後他也得跟著賠進去。
付志看了他一眼,對於辛健臉上難得一見的凝重感覺有點微妙,然後他率先下了樓:「走吧,回去還能趕上晚飯。」
「你這種除了吃就是睡的生活模式,對於提高豬之類哺乳動物的自尊心其實挺有積極作用的。」
辛健跟著下樓,忍不住吐了句槽。
走在前面的付志懶懶的瞄了他一眼:「你以為你說的這麼含蓄就表示你有文化了?」
後面的辛健樂了:「我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含蓄呢?」
對此,已經有過太多次口頭之爭最後下場慘烈的男人聰明的選擇了緘默,走出公安局行政大樓的時候掏出一根菸,點了咬在嘴裡。
辛健看著他,在開車門的時候插了句話:「我想去趟良鄉。」
已經坐在副駕駛上的付志只是把頭靠在車窗上,順手打開了車裡的音響,然後閉上眼睛。
「開車。」
監獄這地方,就是你到過幾次都不會變得習慣。
從骨子裡會泛出一股很陰冷的悚然感,哪怕是如辛健和付志這樣常年跟犯罪分子打交道的,也不會喜歡老往這地方跑。
在接待處大概的表示了一下來意,辦事人員客客氣氣的招呼兩人坐下,然後去打電話。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有人走了出來,看樣子是個領導,剛看見辛健他們就笑得陽光燦爛:「哎呦,檢察官同志,真是大駕光臨。」
這用詞讓付志有點想噴,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
握完手喝完茶又問候了一遍彼此吃沒吃飯,辛健終於抽了個空把來意說了,這位領導立刻表示出了難為:「你知道,我們沒有正式的公文,是不能輕易批見的。」
「公文稍後會給補上。」
「這個……違反程序啊……你說我們這單位本來就卡的緊,要不,等你們拿到了批文再過來?」有些矮胖的中年人說起話來不算多利索強勢,但語氣之中卻沒有半點退步的餘地,辛健皺了下眉,對面的監管還是笑笑,一臉建議的表情。
當即,辛健有點後悔。
他後來跟付志兩個人從監獄出來上車的時候,沒忍住嘀咕了一聲:「我來錯了。」
付志笑了下:「早晚的問題。」
這案子既然已經被抗訴了,被人知道辦案人是辛健不過是時間上的那點落差,監獄這邊不可能沒有準備。
陳檢察長還真是丟了個好差事給他們倆……
到了院裡,辛健直接跑去找了老處長。
有些話之前陳銳在的時候沒有給他說清楚,現在碰了一鼻子灰,總得把該搞明白的事給弄明白。
不能到時候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付志不失時機的衝去了食堂,辛健從處長辦公室出來又找到食堂的時候,付志就在悶頭啃排骨。
旁邊的位置照例空著,飯已經給打好了。
在邊上吃飯的其他同事看見他就招招手:「辛健,過來,你家那位飯都備好了,真賢慧!」
辛健笑了笑,付志頭都沒抬。
說起他倆的關係,其實回頭去想有點莫名。
付志比辛健早到這個檢察院,他是一畢業就被處長要來了,因為在學校裡的成績表現很不錯,當時帶他的教授導師剛好就是老處長的熟人,提了兩三次,也就上心了。至於辛健,以前是在地方檢察院幹的,那豐功偉績數出來非常的有勵志感,因為一個案子需要合作到院裡幫過一段時間忙,順理成章的被檢察長排除眾議給留了下來。
而他們倆是在大概知道對方半年之後才發覺原來彼此是校友。
同所大學畢業的,但是在學校裡完全沒有交集更沒說過半句話。
理論上應該同堂上過課,但沒有任何的印象。
但是或許就是因為這點淵源,平時不太喜歡跟人拉交情的辛健意外的很喜歡去找付志,時間長了,慢慢形成了一種模式,兩個人一起去提訊的時候,車上的座位一個到了,另外一個肯定是預留好的,食堂裡大家也是寧願跟其他人擠一桌也不願意插在他們倆中間被無視。
付志的性格太過慵懶,對什麼都漫不經心,辛健對人大部分時候是採取無視態度,跟他倆湊一起,實在不是什麼好經歷。
辛健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飯,有點奇怪:「排骨呢?」
他旁邊的人抬起頭舉了一下手上啃得不亦樂乎的排骨:「最後一份。」
說完得瑟的挑了下眉。
辛健怔了一下,然後沒什麼心理壓力的夾過付志飯盒裡剩下的那塊塞在嘴裡。
「我咬過一口了。」付志有點怨念。
已經輕鬆解決把骨頭吐出來的辛健只是無所謂的歪了下頭,右手習慣性的伸到付志的脖子後面捏了一下。被捏的人渾身一僵,想說的話全憋在嘴裡說不出來了。
見狀,辛健滿意的揚起了一個得意的笑容。
旁邊的人看著他倆,有點無奈的搖搖頭。
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沒人能理解為什麼辛健這樣的人會對著幹什麼都不怎麼冒尖的付志這麼死纏爛打,也沒人能理解付志這種予取予求的被壓榨感到底是個什麼心態。
大概應了一句老話。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錢真果然過了一天就主動聯繫了辛健,不過是在晚上,九點多的時候。
兩個人約了時間和見面的地方,然後辛健跑去宿舍把付志拉了起來,對方剛睡下就被拽起來導致了一臉的欲求不滿。
開車的時候,辛健從倒車鏡裡看著付志的表情就一直在樂:「你這樣就跟我虐待你了一樣。」
衣服都沒穿好。
「你以為你沒有?」
沒好氣的甩回去一句話,付志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懶洋洋的把衣服扣好,然後頭一歪,橫躺在後座上又開始睡。
辛健趕在紅燈之前使勁踩了一腳刹車。
差點把付志從座位上甩下去。
「我操!你瘋了!」會不會開車?
暈頭轉向的坐起來扶著車門上的扶手,付志臉色有點發白的瞪著辛健。
前面作為司機的人只是笑了笑:「不睏了吧?」
說得付志恨不得抓起什麼東西直接砸到辛健那張無比欠抽的臉上……
地點是錢真選的,在一家挺偏僻的茶座,辛健他們到的時候,錢真已經在等了,看見兩人招了下手。
走過去,辛健左右看一眼:「莊一偉沒來?」
本來以為他倆必然是一起的。
對他的話,錢真臉色沉了沉:「那種小人是不會攙和進來的。」
若是同一戰線,又怎麼會他去檔案室,莊一偉還在刑偵大隊?
辛健沒接話,只是依言坐下,付志縮在裡面,熱茶搞得他眼鏡上蒙了一層水霧,他摘下來拿旁邊的餐巾紙一直在擦眼鏡。
錢真沒太多時間,也就沒有再浪費時間寒暄:「是誰讓你們負責這個案子的?」
「這個問題沒辦法回答你。」辛健也沒兜圈子。
錢真怔了一下,有點不滿,他來回看了辛健半天,最後還是把話嚥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巫世國這個案子本來是我們……」話才說了一句就覺得有點不對,錢真皺了皺眉,換了個人稱:「我和莊一偉一起接的案,但是取證的過程就很艱難,被害人身上明明最初檢驗到了巫世國的精液,但是後面鑒定所聲稱鑒定品受到了污染,鑒定結果作廢,但是那時候被害人屍體都火化了,還怎麼再鑒定?我們當時想了無數的辦法,幾次返回案發現場,好不容易證據搜全了,人證出車禍死了。于波一開始供認是他跟巫世國兩個人一起犯的案,到了法庭上又翻供說是自己開車撞死的被害人,巫世國並沒有參與到實施過程。」說到這裡,錢真捶了一下桌子:「我操!最後竟然判了個無作為!」
然後他就被調離了刑偵隊。
辛健聽完了沒有立刻接話,而是想起了之前他去見處長的時候,老處長留給他的幾句話。
「我不能告訴你任何事,也告訴不了你什麼,這個案子,你用心去查,但是盡力就行,不要太勉強,沒人能提供給你實質性的幫助,純粹得靠你自己。」
很明顯,這案子裡涉及到了很多的人。
但是這些人不能露出臺面。
做為檢察官來說,其實工作內容真正複雜的不在於疏理案情,而是在於你要怎麼在非常複雜的環境之中拿到一個你想要的結果。
電視中所演的橋段不過是編劇們的異想天開。
現實遠沒有邪不勝正這四個字如此的簡單美好。
喝了口茶,辛健長出了一口氣:「就是說,這案子沒有什麼可以挖掘的新證據了?」
「有。」錢真的態度倒是挺堅決:「但是需要靠你們自己去找。」
他現在有心也使不上什麼力,至於莊一偉,壓根就不需要考慮……
付志聽了錢真的話,朝旁邊的辛健看了一眼,後者剛巧也轉過頭來看他,兩人視線一撞,交換了一下又分開。
見過錢真的第二天,付志去了鑒定所。
他得搞清楚到底為什麼當年的鑒證結果會被推翻為無效,而辛健拿到了正常的手續,又去了一趟良鄉監獄。
這次,他終於見到了于波。
看見他的時候,辛健倒是有點想明白了為什麼他會在法庭上翻供。
理論上,他看見的于波應該是比平時要強些。
第一次沒見到人,監獄肯定會有所準備,今天好歹他是穿了件半新的衣服,臉上有傷,但是起碼還算乾淨。
整個人哆哆嗦嗦的臉色慘白如紙,坐在訊問席上的時候,雙手還在一直打顫。
「于波?」
辛健叫了一聲,面前的男人抬起頭。
眼底除了恐懼就是逃避的消沉,幾乎沒有什麼焦距,看著辛健的眼神十分的茫然。
「于波,你認不認識巫世國?」
「認識。」
「你還記不記得前年三月,也就是X年X月X日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我跟巫世國兩個人出去吃飯,結束的時候路過XX路邊的一個超市,看見被害人從裡面走出來,我當時喝多了,就想上去跟她玩玩,她不肯,我就強姦了她,後來我怕她報警,就上車開車撞她,覺得她死了,一害怕我就跑了。」整個敍述的過程平板呆滯,如同在念一篇已經爛熟於心的稿子,辛健皺了下眉:「那當時巫世國在做什麼?」
「我當時太緊張,沒注意。」
「那輛你用來撞被害人的車呢?」
「我後來開去了修車廠,重新噴漆換零件,給處理了。」
辛健看了一眼手上的卷宗:「在哪個修車廠?」
于波抬起頭,有點不知所措:「……我想不起來了。」
「被害人當時穿的什麼衣服?」
「……忘了。」
在那之後,辛健問的所有細節問題,于波的回答都是不記得,忘了,或者當時沒注意。
這種訊問並不少見,應該說,其實挺常見的。
合上卷宗,辛健看著于波:「于波,你會被判十五年或者更多。」
聽到十五年,于波驚恐的抬頭看著辛健,眼底深深的全是恐懼,這地方,僅僅是這一年多,已經快要讓他崩潰了,不要想過個十五年或者更久,他一定會死在裡面,而且死的無比痛苦。
「你這種主動交代得不到任何的寬大處理,只是一個人承擔了兩個人的刑罰,于波,你考慮清楚。」
沒有坐過牢的人,不會知道那裡面的日子有多痛苦。
無論于波當初是出於什麼目的和理由翻供,時到今日,總該有些其他的考慮。
果然,于波聞言低頭沉默了很久,他渾身都在發抖,嘴唇抖得像高頻的震動儀,然後他很慢的抬起頭:「檢察官同志,求求你救救我……我沒殺人……人不是我殺的……」
那聲音很沙啞。
帶了點歇斯底里的味道。
眼淚混著臉上的傷口猙獰而下,于波抱頭痛哭。
辛健看著他哭,一時分不清楚心頭的頭緒。
他見過太多因為悔恨而流淚的犯人,卻每一次看到這種眼淚都覺得心情很複雜。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犯罪之後總是難免要付出代價,當時能逞得一時之快,事到臨頭卻無法承受應有的後果。
訊問室的房間本來就很窄小,這哭聲回音罩在裡面顯得更刺耳,辛健等了一會兒,又問了一次:「我再問你一次,巫世國到底有沒有參與強姦殺人?」
于波哭得滿臉淚水的抬起頭,哽咽了很久,最終還是慘白著臉搖搖頭:「沒……沒有……」
辛健站起來就走。
身後,是于波掙扎著站起來抓住欄杆拼命晃動的哀嚎:「我沒殺人,那人不是我殺的!我是冤枉的,我不要坐牢,人不是我殺的!」
一聲比一聲淒厲。
辛健走出監獄的時候,接到了付志的電話,他在鑒定所那邊沒有找到當年的鑒定人員,說是已經離職了,拿到了地址,現在正在往那邊走。
「大概中午我能回到院裡。」
「要不要我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見了于波,辛健突然自心底湧上了一層不安。
「不用,快到了。」
付志大概是在過馬路,旁邊的聲音很嘈雜,辛健看了一眼時間:「好吧,那我在院裡等你。」
「嗯。」簡單的說完,付志就掛了電話。
辛健一個人走上車,關上車門之後卻沒有立刻發動。
對於一個檢察官來說,最難熬不是說你對一個案子一籌莫展不知道最後的真相,而是真相明明就擺在那裡,你卻沒有辦法告訴其他人,這就是事實。
這不是撥開迷霧的問題,而是近在咫尺你卻隔了一層防彈玻璃,碰觸不得。
他緊緊的抓了下方向盤,掃了一眼倒車鏡裡的自己,最後一掛檔,狠狠一腳油門往院裡飆了回去。
比起辛健,付志這邊還要更悲劇一點。
他到了這個法醫家裡之後被人告訴說那人去釣魚去了,一路問著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犄角旮旯的公園,遛達了大半圈就看見了一條類似小溝一樣的地方,怎麼看也不像能釣魚的,最後兜了個大圈子,終於在一個類似假山噴水池的地方找到了幾個拿著魚鉤的人。
一群人中間有個穿著白色風衣的男人尤其的顯眼。
幾乎是下意識的,付志叫了一聲:「司徒茁?」
果然,穿風衣的男人回過頭,架著一副墨鏡:「不在。」
說完,他還咧開了一口白牙,那笑容讓付志有一種很微妙的熟悉感……
接下來的時間,他就在旁邊等了幾個小時,一直到這位司徒法醫耗了半天一條小魚都沒釣上來之後,終於放棄的收拾起東西。
走過付志旁邊的時候,稍稍停了一下:「為了哪個案子?」
「巫世國。」
司徒茁眉毛微微揚了一下,審視的目光從上到下的掃了付志好幾圈:「你是哪個檢察院的?檢察官?」
「書記員。」至於分院,付志沒說。
「那真正的辦案人是誰?」
「辛健。」
付志說的時候,沒指望對方知道這是個什麼人。
讓他意外的是司徒茁竟然點了點頭:「果然也就只有他敢碰這種案子。」笑了笑,他走在前面,發覺付志沒反應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走啊,愣著幹嘛?」
一個小時之後,付志又認了一位校友。
準確說,是師哥。
付志後來問辛健的時候,實質上辛健完全不記得司徒茁這號人物。
據說也是他們同校的研究生,司法鑒定專業續讀的法律,法醫法證專業的悲催似乎不足為外人道,這裡面的很多內情只得到了司徒茁一聲惆悵的歎息。
關於之前巫世國的案子,他倒是說的比較明白。
當時負責鑒定的人是他,但是寫鑒定書的卻不是。
「這案子當時就覺得很有趣,不過可惜沒能湊上熱鬧。」司徒茁這麼說的時候,手上在收拾漁具,他抬頭看了付志一眼:「是誰找你們辦這個案子的?」
哪怕是辛健,級別也低了點。
付志沒回答,只是皺眉打了個哈欠。
他實在等太久了,這一天折騰下來太耗費精力。
「當初的DNA鑒定,為什麼會無效?」他看著司徒茁收拾完東西就去倒了一杯茶,不過只有自己的份沒搭理他。而坐在付志的對面,司徒笑了笑:「因為當時從被害人身上取獲的DNA,根本就不是巫世國的。」
他說完,對面的人一愣。
「于波的?」
「也不是。」
司徒茁抬頭看了一眼付志:「跟于波和巫世國的DNA都匹配不上。」
付志直接掏出手機就給辛健打電話。
在等待對方接線的時候,他回頭看著司徒茁似笑非笑的表情,眉頭微微一皺。
「辛健。」沒怎麼寒暄,付志直入主題:「案發時現場可能還有第三個人。」
卷宗裡有巫世國的照片,是一個非常頹廢陰鬱的男人。
看守所的日子不好過,拍的照片蓬頭垢面,臉色蠟黃,看起來像沒吃過幾頓飽飯的體力工人。檔案上說他是南方人,北上住在親戚家裡,父母早亡,高中畢業,文化水準不算高,但是當時口供卷上的簽名卻寫的還算規整。
怎麼看,都不是一個會讓人產生好感的人。
而等辛健和付志真正見到了他本人,這份感覺又更強烈了一點。
無論是閃躲的目光還是回避的態度都似乎印證了做賊心虛四個字,辛健亮出證件的時候明顯從對方眼底讀出了抗拒的情緒,他很簡單的自我表明了身份:「我們是檢察院的,關於你那個案子的細節,需要跟你確認一下。」
避無可避,巫世國只能勉強打開門:「進來吧。」
付志跟在後面也舉了一下證件,環顧下四周。
同樣是經案人,一個在監獄裡半人半鬼,一個在外面還能住的上兩室一廳。
巫世國雖然把門打開了,卻沒有招待的意思,他逕自繞過辛健坐在沙發上,表情很僵硬:「法官已經判了我無罪,你們還來幹什麼?」
辛健一揚眉:「不是無罪,是不作為。」
沙發上的男人侷促的搓了搓手,沒有答話。
付志選了個最靠邊的位置坐下,辛健看了一眼巫世國:「案發當晚,到底你們是幾個人?」
這個問題明顯讓他的情緒緊張起來。
巫世國先是抬頭看了辛健和付志一眼,然後低回去:「兩個。」
付志斂了下視線,表情很微妙。
沒想到,巫世國並不是一個擅長掩飾的人。
這種人在預審的時候就不可能扛得過訊問,更別提法庭上。
可是他竟然沒有被定罪。
司徒茁並沒有解釋為什麼當初巫世國的鑒定結果被推翻,卻沒有任何人提到過現場可能存在第三個嫌疑人,更甚者,為什麼最初那個樣本會被當成巫世國的鑒定樣本,一樣沒有解釋。
他給付志的答案只有簡單的三個字:「不是我。」
一般鑒定所並不會跟進一個案子的具體進展,一旦文書交上去,其他的部分他也就不再關注了,直到錢真找他的時候,他才知道鑒定書裡到底寫了什麼。
第二天,他就從原本的鑒定所調職了。
付志臨從司徒茁家出來的時候,對方還一臉調侃的跟他說:「從這案子確定二審到現在,我一直在放假。」
所以,後來約辛健一起來找巫世國的時候,付志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下面要怎麼辦?」
電話那邊的聲音依舊低沉平穩:「涼拌。」
付志聞言一笑。
偵查不配合,法證鑒定不配合,嫌疑人都不配合。
饒是早就看穿了司法體系的運作模式,還是不得不為這次的案子表示下感慨。
難辦的案子不少,但是這種情況未免有些邪門了。
不過……
「巫世國,你去看過于波嗎?」辛健的聲音把付志有些游離的思緒拉了回來,而聽到于波的名字,巫世國整個人僵了一下,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裡,說話的人聲調帶著一股蓄意的涼薄:「他在監獄裡的日子很不好過,跟我說,殺人的不是他。」
巫世國盯著茶几:「凶手沒幾個不喊冤的。」
「那你呢?」
「我沒殺人。」
答的很斬釘截鐵。
辛健沒再追問,跟付志兩個就這麼離開了。
檢察官不同於員警,上門訊問這種情況不屬於正常的司法程序,所以辛健沒有問太多,事實上,他想要問的,已經很清楚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問了付志一句:「是你的話,這案子你會怎麼辦?」
付志只是懶懶的靠在靠背上瞄了他一眼:「不是我,我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
車裡變得有點沉默,辛健視線一直看著前方的路,路燈在夜幕之中晃的一切都很不真切。
行人走的很匆忙,似乎沒什麼人多去留意身邊的事情。
但是這社會上的關係就是如此。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說起來有些冷漠,卻也不失為一種自保的手段,辛健記得在地方檢察院的時候有人問過他:「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不會選擇做一個檢察官。」
當時他的回答非常的乾脆。
「會!」
他不擅長後悔,更不喜歡後悔。
要麼不做,只要他決定了,就一定會走到最後為止。
而旁邊的付志只是在這片沉默中安靜的看著窗外的路燈,欣賞著燈火闌珊,瞇起的雙眼中,感覺眾生影影綽綽。
在檢察院的門口,辛健和付志遇到了被害人的家屬。
是那個女大學生的父親。
經過門衛的介紹知道他倆就是他女兒案子的辦案員,抱著他倆哭得歇斯底里。
周圍的人都駐足在門口看著這一幕。
有好奇,有打量。
辛健幾次去攙那位老父親都沒有攙起來,後來是付志跟門衛一起才勉強把人給安撫在了門衛室的椅子上,倒了一杯水,辛健半蹲在他面前承諾。
「老人家,我答應,我一定還你女兒一個公道。」
︱︱這句話太多人說過。
電視上甚至都快放爛了。
但是當時在付志的心裡,卻覺得這一句話壓的他心口幾乎喘不過氣。
眼前被害人的父親老淚縱橫的面容和辛健的側臉似乎是端在一個水平面上,如同重疊的人生一樣顯得很不真實。
案子進入到了一個死胡同,回到院裡,辛健在辦公室看了整整一天的卷宗。
其實仔細研究的話,會發覺到很多的疑點,但是正如這世上沒有完美的結案報告,一個案子在審理的過程中也不可能事無巨細。
付志臨時被王姐叫回去幫忙了,到了歸檔的時候,一個人也實在忙不過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有同事好奇了一下案件的進展。
付志塞了一口米飯看了旁邊人一眼:「你來幫忙嗎?」
瞬間對方的臉色有點僵硬。
他笑笑:「來幫忙我就告訴你。」
現在院裡對於這個案子的態度,他猜也猜得到。
同系統之內是沒有什麼秘密的,一個案子內情有多複雜,即便其他人瞭解不到全部,肯定也會聽說一些,而因為辦案員是辛健,就顯得更微妙了。
冷眼旁觀的有,準備落井下石的也有,有些人等了很久大概就是為了等一個機會,無論是針對辛健的還是針對處長,甚至是檢察長的,這案子最後肯定會牽扯到很多的關係。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雪中送炭的肯定沒有。
付志一頓飯吃的很快,趁著飯菜還有他幫辛健打了一份,直接送到了辦公室。
推門進去的時候,辛健沒回頭。
大概是沒聽見。
他還在看卷宗,非常專注。
付志把飯放在了沙發前的小桌子上,沒吭聲的坐了下來。
他對辛健的第一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大概是在晨會上,處長介紹了一下新人,前面說了一堆的形容詞,到最後也只對他名字殘存了一點記憶。
之後一直沒有打過交道。
第一次真正接觸大概是辛健的提訊六個犯人被安排在了一天,當時處裡沒有其他書記員了,他就被臨時抓了包。
車上,他知道辛健一天要提訊六個的時候,心裡笑了一下。
倒不是說幸災樂禍,只是覺得這人有點悲催。
但是辛健的態度很不以為然。
一路上他都在反覆的看手上的預審口供,到看守所的時候,問起問題毫不拖泥帶水,切入重點之後絕對不多留一句廢話。
那天他們加班到了六點多,結束的時候,辛健非要請客。
也沒選多鋪張的地方,就檢察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
吃飯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兩人是校友,就勢聊了幾個還有點印象的教授和同學,雖然有點強做熟人的嫌疑,但是一頓飯吃的倒也還算是愉悅。
從頭到尾,辛健沒有過半句抱怨。
正如最初處長對他的誇讚,自信,嚴謹,不免有點驕傲和目中無人,但是尚在讓人接受範圍之內。
付志相比辛健總是沉默很多,對方提到什麼,他也就是附和的點點頭。
不多做評價,也不怎麼提起自己。
他也知道對方不需要他說太多……
就檢察官這樣的職業來說,辛健長得很符合大眾的需要。
端正,大氣,隱隱有股強勢的氣場,說話做事都帶點不容人質疑的控制力。
跟付志儼然是截然相反的兩個典型。
所以,誰也沒想到辛健會從那天之後就莫名其妙的開始喜歡拉著付志做這做那。
吃飯下班甚至週末看電影,因為反正是兩個單身,經常付志是週末一大早被他砸門給砸起來,然後睡眼朦朧的被抓著左逛右逛。
最初還罵幾句無聊,後面連罵都懶得罵了。
在外人眼裡看,他倆的關係難免有點奇怪,不過,其實付志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看著辛健審閱卷宗的側臉,坐了一會兒開始覺得犯睏,乾脆就把眼睛閉上了。
直到他睡著了,辛健才轉頭看了他一眼。
笑了笑,視線又移回手上的卷宗。
付志大概睡了有一個小時,醒來的原因是感覺到脖子後面被人捏了一下。
他幾乎是抖了一下猛的睜開眼睛,面前辛健的距離讓人有種壓迫感。
付志皺了下眉:「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捏人脖子?」
是辛健的一個習慣動作,力氣不算太大,但是剛好能酸到人皺眉呻吟的程度。
辛健揚眉笑笑:「習慣。」
每次捏的時候付志都會縮成一團,那種反應莫名的讓他覺得很有趣。
拍了一下付志的肩膀,他示意對方站起來:「去趟分局。」
付志揉了揉有點僵硬的肩頭,打了個哈欠:「找莊一偉?」
「你怎麼知道是找莊一偉?」辛健挑了下眉。
「錢真不是都得地下黨接頭嗎?」
第一次還搞的跟拍電影一樣。
辛健沒忍住笑了。
去分局兩個人就要開車了,司機照例還是辛健,在開車門的時候,付志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檢察院出門開的車都要掛著員警,這年頭……」
他都忘了有多少次走路上被大媽大嬸阿姨揪著讓他找貓找狗這種事了。
最初院裡發的那套大衣都是員警的。
因為在外面辦公的時候,檢察兩個字多數地方都不認。
辛健看著車蓋上那碩大的兩個字:「沒辦法,人家通俗。」
就檢察這兩個字還長年被人寫成檢查呢。
出門還遇到過非要他出示偵查證的情況……
到了分局,辛健他們說要找莊一偉的時候,其他人的反應都有點怪,一路到了刑偵隊的辦公室,進門就看見莊一偉在收拾東西。
辛健皺了下眉:「有任務?」
看起來不像。
莊一偉回頭看見是他倆笑了笑:「不是,被調了。」
調職書還在桌子上,付志掃了一眼,是一個非常犄角旮旯的地方。
莊一偉順手寫下了一串數字撕下來交給辛健:「你去檔案室找錢真,調這份檔案。」他看著辛健掃了一眼,補充了一句:「裡面的檔案和資料是巫世國那個案子最原始的那份,我已經交了報告,之前是我把編號搞錯了,前陣子歸檔的時候才找到。」
付志皺了下眉。
「你外調就是這個原因?」
莊一偉沒說話,只是笑笑。然後就在這時候,門外錢真突然衝了進來,越過辛健和付志,一把將莊一偉推得後退了兩步才勉強站住。
不顧其他人的反應,他抓著前搭檔的衣領:「我X你大爺莊一偉!你故意的是吧?之前非說檔案被搞錯了,怎麼查你都不承認,現在鬼使神差的一歸檔就歸出來了,你是當我SB還是當上頭SB,之前我問了你那麼多遍你為什麼不說!」
被他吼得眉頭擰在一起,莊一偉掙扎了一下想把錢真拉開,不過對方顯然完全不準備配合,發覺無濟於事之後他歎了口氣:「我真的搞錯了。」
眼底很無奈,掩去了那抹清亮的笑意。
錢真氣得扯著他的領口用力到快把他衣服揪爛了,繃了半天最後洩氣的一把將他甩開,狠狠一拳砸在辦公桌上。
︱︱莊一偉就是故意的!
之前上頭要這個案子的檔案,莊一偉交上去的時候缺失了最敏感的一部分,上庭的時候也是因為沒有那部分所以巫世國才會被定成不作為,之後他被調去資料室看檔案,據說是因為莊一偉打了份報告說他『不適合外勤偵查工作』。
現在看,他根本是從一開始就料到了這案子會被抗訴……
錢真咬著牙回頭瞪了辛健一眼:「巫世國你們要是訴不下來,我一定去檢察院拆了你辦公室!」
無辜被當成炮灰的辛健和付志交換了一個眼神,再轉頭,對面的莊一偉一臉坦然的笑意。
莊一偉的資料留的很有用。
那是一份可以直接證明巫世國參與犯罪事實的證據,裡面有于波第一次的口供,巫世國自己的口供,還有當初那個死於意外的證人的三份供詞。
最重要的是,那份檔案裡面還夾了一份物證。
是當時從被害人身上提取的一片衣物纖維。
辛健拿到這份檔案之後,第一時間去找了處長。
但是對方不在,打電話也沒人接。
這個東西,他不敢再輕易交給任何人,然後付志想到了一個人,司徒茁。
司法鑒定跟刑偵鑒證的區別主要是在職權和工作環境上。
相比公安部門的警編,司法這邊所涉及到的關係更單純,相對來說,空間也比較大。付志好不容易聯繫上司徒茁的時候,他說自己在鑒定所。
「你假期結束了?」
「剛回來上班。」
電話裡司徒茁的語氣有點調侃,帶著一股讓付志說不出來的詭異感。
辛健他們到鑒定所的時候,司徒茁就在外面等著。
看見他倆的時候扯著他們就重新回了車上。
「走。」
車上的兩個人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司徒茁只是脫衣服,把外大褂和證件都摘了,他跟辛健說了一個位址:「去那邊,我給你們做鑒定。」拿過辛健的檔案,他翻看了一眼,然後很得瑟的笑了笑:「我已經辭職了,新單位同意我今天就上班。」
那家鑒定所就在檢察院的旁邊。
非常的近。
辛健他們兜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檢察院那條街上,停了車才反應過來:「你既然打算好了,最初約在這兒不就行了?」
跑這麼一趟的意義在什麼地方……
「我回所裡辦離職,正好搭個車嘛!」司徒茁聳聳肩,很乾脆的率先進了鑒定所。
對此,辛健是皺了下眉,付志忍不住笑了。
在鑒定結果出來之前,付志跟辛健一直等在鑒定所。
司徒茁忙裡忙外的折騰到了下午才有空搭理他倆,進了會客室倒了兩杯水,他對辛健顯然非常的感興趣:「你就是辛健?」
辛健一揚眉:「童叟無欺。」
「我聽過你不少事。」司徒茁挑了下眉:「湊巧認識一個你的熟人。」
「哦?」辛健的語氣還是很平常:「誰?」
「時候到了你就知道了。」
沒有乾脆回答他,司徒茁把視線轉到旁邊的付志身上:「你跟他是……?」
付志有點詫異,看了辛健一眼,然後選擇了一個比較穩妥的答案:「同事。」
他說完,還沒等發問的人有反應,辛健在旁邊若有似無的哼了一聲,疑似不滿。
司徒茁有意的在兩個人之間來回看了幾遍,然後不懷好意的笑了笑,抬頭看了一眼手錶,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沒什麼特別的情況,一個小時之後你們就可以拿著鑒定書走了。」
說完,他就直接進了裡面的工作室。
辛健一直到他走進去了,才轉頭看著付志:「同事?」
後者被他看的莫名其妙:「不然呢?」
校友?
太囧了吧……
「你跟同事經常吃飯逛街看電影?」辛健的語調揚的有點高,對於眼下的情況極度不爽。而被他逼問的付志連猶豫半秒都沒有就乾脆利索的點了點頭:「你不就是。」
而且一套全款,這三樣一個都沒落下。
辛健被他噎的愣了一下,皺著眉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沒忍住還是伸手捏了一下付志的脖子。
看著對面的人縮起脖子,才覺得平衡了一點。
一個小時以後,司徒茁準時走了出來,把報告往辛健手裡一放:「搞定!」
結果報告翻了一遍,他滿意的抬起頭:「謝了。」
「職責所在。」對於他的道謝,司徒茁只是揮了揮手,不準備多談。
而就在辛健和付志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司徒茁又突然回身叫住了他們,看著他倆詢問的目光,笑著揚了下下巴:「你倆注意點。」
不說他本來就跟辛健算是有點淵源,就光說這兩人敢接這個案子,他對他們的好感度就不低。
辛健點點頭算是道謝,付志跟在他後面出了鑒定所。
現在有了新的證據,重訴的把握又大了一點。
但是,讓兩個人耿耿於懷的,始終還是現場存在第三個人這個可能性。
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是無論是巫世國的口供還是現場的物證環境,都讓人不得不產生這種懷疑。檢察院接觸案子最大的一個弊端就是犯罪現場往往都已經失去勘察意義了,就算是重新再返回去,這麼長時間了,也不可能還找到什麼。
莊一偉被下放到了一個很邊郊的派出所,聽說錢真也跟去了,但是因為單位不同,辛健也沒特地去問。
能夠花這麼多心思保存下這幾份口供和物證,巫世國如果被定罪,莊一偉就是最大的功臣。
其實,這個世界的天雖然不是純淨的,卻也沒有到暗無天日的地步。
始終是用良心做事的人多。
之如莊一偉和錢真,之如明知道這個案子背景很複雜也還是幫忙了的司徒茁。
這案子是陳銳抗訴的,也是他臨退休之前所辦的最後一個案子。
他本可以放著不管,自然有後面的人接手。
但是即便退休了,他還是親自到了院裡,親自選了一個可以託付的人。
辛健一路上回憶著那天在辦公室陳銳的眼神,總覺得裡面蘊含了很多東西,但是一時之間還讀不出來。
一路拐進檢察院,這個時間差不多到下班的點了,三三兩兩有人往外走。
辛健去放車,付志站在門口等他。
等到辛健從車庫出來的時候,付志剛好接了一通電話。
是處長的。
接起的同時,從樓門廳裡走出來幾個人。
是直接衝著辛健過去的。
付志在後面覺得情況不對,想往前走,耳邊處長開口了:「付志,無論你們現在在什麼地方,讓辛健先別回院裡!」
聲音有點著急,處長這種樣子,付志一共沒見過幾次。
他看著那幾個穿著檢察制服的人走到辛健旁邊說了什麼,後者皺著眉回了兩句,看樣子是在拒絕。
然後從樓裡又走出來一個人。
付志覺得眼熟,卻一時想不出對方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站在辛健旁邊,交給他一份檔,等辛健看完了,皺著眉,跟著之前的那幾個人上了旁邊的吉普車。
臨末的時候,他若有似無的看了付志一眼。
幅度很低的比了一個阻止的動作。
他不讓付志過去。
所以付志只是拿著手機,沉默的往不容易察覺的角落裡退了兩步。
看著吉普車開出院裡,他對著那邊的處長回了一句話:「處長,你說晚了……」
付志從辛健上車之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一共給他打了不下四十個電話。
始終沒有人接。
他很清楚的記得當時辛健的手機是在身上的,所以如果他不接,那不是手機被其他人拿走了,就是他接不了電話。
這兩樣無論是哪一樣,都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處長那天聽到他說了大概情況就掛了電話,一直到第二天付志去辦公室找人,都始終音訊全無。
就在情況發展的越來越詭異的時候,檢察長帶著付志見了兩個人。
一個之前付志打過交道,是其他分院的檢察官,叫曹峰,每次遇到這個人,付志都會條件反射性的頭疼不止,因為曹峰曾經是他的學弟,不巧,還曾經跟他住過一個寢室。
在樓道裡看見付志,曹峰顯得挺興奮:「呦!學長!」
避無可避的男人翻了個白眼,有點不甘願的回過頭:「這麼巧……」
曹峰笑笑:「不巧,我是主動申請過來的。」
「申請?過來幹嘛?」
「幫學長查巫世國姦殺案啊!」曹峰笑起來一口白牙晃得人眼暈,他熱情過度的抱了付志一把,嘴唇剛好從他的耳邊掃過,這蓄意或者無心的動作讓他懷裡的付志猛地一僵,抬起頭,曹峰笑得坦然:「不過,主要是我想見學長了!」
付志哀歎了一聲對於這種若有似無的告白遊戲感到無可奈何,掃了一眼發覺已經快要引起其他人的圍觀了,他只能往旁邊側了一下把曹峰拽進辦公室。
王姐剛好不在,就剩下他一個人。
「什麼叫幫我查巫世國的案子?」一把甩上門,曹峰剛才說的話讓付志有種不好的預感。
站在他對面,年齡比他小但是身高卻比他高的男人聳聳肩:「不是說辛健去外地學習了嗎?這案子我接手,上庭的時間都排好了,如果辛健趕不回來,就我來訴。」
「學習!?」
重複了一遍這個有點可笑的詞,付志眉頭緊皺。
那個樣子有半點像是讓人去學習的嗎?
他看著曹峰:「你到底知道多少?」
曹峰笑笑:「你說案子?」
付志臉色沉了沉,沒接話,只是看著對面的所謂學弟。
看出來他有點不爽了,曹峰新奇的挑了挑眉,然後慢慢的彎低身子,故意靠近付志:「學長……你還真的挺關心那個辛健的……」
之前就聽過一些關於辛健的傳聞,打過一次照面,得過的結論是一見不如百聞。
現在看著付志的樣子,不免又有些好奇了。
畢竟,在他的印象裡,付志萬年都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調調,似乎誰都不看在眼裡,又似乎誰他都看不進去。
付志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其實……他不喜歡跟曹峰打交道,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下一刻,看著他這種反應,曹峰揚起眉,試探的問了一句:「難道學長你喜歡他?」
︱︱就是因為這個。
付志是個gay。
這件事這個世上知道的人一共不超過五個,曹峰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他會知道完完全全是個意外,但是,這對付志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皺了皺眉:「別轉移話題。」
對於他的回避,曹峰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了然地揚起眉,他純粹有些戲謔的站直了身子,看著一臉打算刨根問底的付志,過了半天,慢悠悠的開口:「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說完,逕自去打開辦公室的門,走出去之前,回頭看了一眼付志:「辛健如果回不來,這案子你還訴不訴?」
曹峰不膩歪著叫付志學長的次數屈指可數,眼下這個情況,更顯得尤其微妙。
站在辦公室的人看他一眼,表情沒什麼變化。
「訴。」
一個字,簡單明瞭。
曹峰笑了笑,搖著頭關上了門。
辛健去學習的事,之後在大會上,又正式宣佈了一次。
曹峰的出現讓這個案子的走向引發了更多的猜疑,甚至有人私下談論辛健大概是被禁閉起來了,付志嘗試著聯繫過處長,卻一直找不到人,去見檢察長,說是開會去了。
法庭給的排期是五天後。
上面管付志要那份鑒定書,他一直拖著不肯給,辛健的手機他沒有再打,因為不清楚情況,他害怕給打沒電了。
現在這種情況,對方是肯定不會找到地方充電的。
曹峰對這個案子的瞭解情況並不低,顯然也做了準備,付志說的一些問題他都能對上細節,只是在看到辛健寫了一半的審查報告時,不贊同的搖搖頭:「巫世國想要訴謀殺不可能的,最多能定個強姦。」
新的物證上,死者的衣物上檢驗出了巫世國的DNA,這唯一能證明的就是巫世國當時參與了強姦的犯罪事實,但是最後究竟是誰撞的人,根本沒有直接證據。
付志皺眉:「于波第一次的口供交代的很清楚,當時是巫世國上車撞的人,目擊證人的口供也證實了這一點。」
「目擊證人已經死了,于波的口供以庭審為主。」
「曹峰,你第一天幹這個?」
任何時候第一份供詞都是基準供詞,這是常識了。
對於付志的話,曹峰揚了下嘴角,眼底的神色很複雜:「學長,上了法庭,肯定是以庭審為主的。」
就算別的案子不是,這個案子也肯定是。
訴,他們是盡人事,至於判決,那只能看天意了。
付志沒說話,覺得有點煩躁的敲了下桌面,然後放下卷宗走到窗邊抽菸,繚繞的煙霧很不真切,他下意識的咬緊了後牙根。
曹峰從後面看著他抽菸的側面,有些玩味的笑笑。
一連三天,事情就這麼耗著。
曹峰重新整理了一份審結報告,但是顯然那個跟最初辛健的打算相差甚遠,按照曹峰自己話說,他要在最穩妥的條件下確定一條是一條,如果兩個都沒訴成,那才真是對不起死者。
付志覺得這話乍一聽合乎邏輯,骨子裡根本可笑至極。
但是他沒辦法,這案子的主訴人不是他,就算他不同意,也無可奈何。
處長依然沒有蹤跡,檢察院大部分的人選擇了跟他保持距離,這案子辦到現在已經栽進去一個辛健,在眾人心目中,付志捲進去也是早晚。
不過付志一直都沒放棄。
他在等,等辛健的消息……
於是,終於在第四天的晚上,半夜2點多的時候,他接到了辛健的電話:「付志,你幫我把審查報告打好,我大概明天早晨能到。」
他在火車上,費盡功夫,終於還是趕上了!
辛健出現在檢察院裡的時候很狼狽。
平時也算是很注意形象的男人一身的風塵僕僕,臉上還殘留著一些細小的傷口,衣服就是當初付志看著他被帶走時候穿的那身,但是不少地方已經皺了,攥在手裡的手機看起來像是摔過,殘破不堪。
「你這是去什麼地方學習了?」怎麼看著跟剛從虎口脫險一樣。
辛健扒了一下頭髮,想笑但是實在擠不出來,這幾天坑爹的經歷說出去簡直就是拍電影的上好題材。
不過暫時他沒心思回憶這個。
拉過付志到一邊:「報告弄好了?」
付志把報告遞給他:「你看一眼。」
辛健仔細的把報告翻開,一頁一頁的看,偶爾會皺下眉,一直到都看完了,他抬頭看著付志笑了笑:「整個檢察院,也就你能用四個小時寫出來這種審查報告。」
之前他聽跟付志同辦公室的王姐說過,一般人需要花一天時間去整理的報告,付志永遠只需要半天。
但是他剩下的半天基本上都在睡覺。
付志對他的話只是掀了下眼皮,沒說話。
兩個人走進辦公樓,他才想起來的補充一句:「曹峰過來了。」
對於這個學弟,辛健的印象不淺。
「來接手這個案子?」
「嗯。」
這個時候把曹峰弄過來只可能是幹這一件事情,辛健人被困在外地的時候,一早也想到了這邊的局面會是什麼樣的,他重新翻開報告:「鑒證書你給他了嗎?」
付志頓了一下:「給了。」
最後是檢察長親自問他要的,不得不給。
辛健點點頭,兩個人上了二樓,直奔曹峰的辦公室。推開門,辛健也一點不客氣:「曹峰,把鑒證書給我。」
裡面的男人愣了一下,轉過頭:「呦,學習結束了?」
這話說得不無諷刺,辛健卻沒什麼反應,他只是伸開手要自己的東西。
看著他半天,曹峰搖搖頭:「你要鑒定書,不該來找我,那個在你們處長手上。」說完,他笑了笑:「我只是負責訴訟,這案子我還不夠負責的資格。」
當然,辛健其實也沒有。
很多事,都是大家心裡清楚但是不說出來而已,無論是莊一偉的調職,司徒茁的辭職或者是辛健這趟莫名其妙的學習,裡面牽扯的東西太多了,沒人說得清楚,更根本說不清楚。
經常看電視劇裡,所謂正義的一方抽絲剝繭找到幕後的黑手,一番對掐之後總是邪不勝正。
但往往在現實中,你連最後真正的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說難聽了,這就是摸著石頭過河。
走得過去是你聰明,走不過去,是你時運不濟。
辛健從知道付志把鑒定書交出去之後就有預感了,現在看著曹峰,眼底雖然有點冷,但是沒有當著人面發出來那股火氣。他只是一聲不吭的出了辦公室,拐彎進了自己的,然後一進門就把報告摔在了沙發上。
付志在後面看著。
氣氛很壓抑,兩個人誰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辛健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猛灌了一口,再轉頭,臉上已經沒了剛才那短暫而逝的煩躁挫敗,眼底閃著一抹盤算,他看著付志:「付志,你幫我出京找兩個人……」
辛健回來的消息,在院裡還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騷動。
很多人特地去他辦公室就為了看一眼他的情況,平時一些關係還算可以的多問了兩句情況怎麼樣,需要不需要幫忙,辛健一概都是說自己去外派學習了。
接下來的時間,他幾乎都是在見人。
各種各樣的人。
有公安系統的,有檢察系統的,還有法院的。
有一些他之前聽說過,有些連見都沒見過,無非就是關心一下案情的進展,若有似無的表達一下指導意見,辛健來者不拒,誰問都答,但是答也答不出什麼頭緒。
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資料不全。」
巫世國被正式批捕了,批捕令是誰下的沒人告訴辛健,只是快下班的時候告訴他可以去提訊了。
而第二次見面,巫世國比起第一次糟糕了很多。
他的臉色很差,表情很惶恐。
只是一遍遍的重複他要交代,他要爭取寬大處理,那樣子,跟之前詢問于波的時候簡直如出一轍。
出了看守所,辛健給陳銳打了一通電話。
「檢察長,這個案子,你到底想我怎麼訴?」
手機那邊很半天沒有人說話,辛健就這麼等著,一直到滿分鐘的提示音響了,陳銳終於開口道:「辛健,別問我你要怎麼訴,問你的良心想怎麼訴。」
然後就收了線。
剩下辛健一個人站看守所的車旁,半天不動一下。
其實他考慮過很多次為什麼陳銳會單單把案子交給他,院裡比他能力強的不是沒有,比他後臺硬的更是多如牛毛。
明知道處理起來困難重重,為什麼不去找一個門路比他多的,走路比他順的?
但是最終,辛健想不出裡面的關係。
他只知道,這案子最後成與不成,他的麻煩都不會小。
就算有功也不會是他的獨功,如果有過,肯定是他的全責。想到這裡,他突然記起什麼打開車門把公事包裡的的審查報告拿了出來,直接翻到最後一頁,落款的辦案人赫然是兩個名字。
辛健,付志。
並列而立,十分工整。
辛健看完了就笑了,從一開始的只是微笑到最後無法抑制,他一個人趴在車門上笑了很長時間才勉強站起來。
兩天前,在外地的一家旅館裡,有個男人指著他的鼻子說:「你這麼做,是自尋死路。」
在某些人的眼裡,他這種行為被評價成了愚蠢。
卻結果,蠢的不止他一個。
想起付志平時看起來永遠三分沒醒七分犯睏的表情,辛健緩緩的長出了一口氣。
︱︱起碼,就算是死路,也還有個人願意陪他一起走。
一直到開庭之前,付志都沒能趕得上。
曹峰幾次觀察辛健的臉色,都沒有能如願從他身上找到該有的那份焦急和浮躁,在開車往法院走的時候,他忍不住問了一句:「付志不回來,案子怎麼辦?」
他知道辛健肯定有安排,不然不會對於鑒定書的事沒有再繼續做什麼。
但是無論他的安排是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付志還不回來,遠水救不了近火。
辛健還是沉默的在翻手上的審查報告。
這報告是付志打的他改的,其實需要改動的地方並不多,為什麼這麼來回翻,或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到了法院,辛健去準備開庭之前的材料,于波和巫世國都到了,在待審席。曹峰掃了一眼旁聽,意外的看見了兩個人。
是錢真和莊一偉。
瞬間,他明白了辛健的安排。
丟失的那份鑒定書,司徒茁給補了一份,這本來不是什麼太麻煩的事情,真正比較關鍵的是那份鑒定書隨附的口供。
所以辛健讓付志去找錢真和莊一偉,他們兩個畢竟是最初的預審,這案子之中,他們兩個的口供價值不亞於直接物證。
但是錢真他們被外派的地方並不算近。
付志一個來回加上口供整理的時間,算下來其實很不可思議。
因為準備的很充分,庭審上沒什麼意外,基本上都是按照辛健的預想走的。
要說特殊的地方,就是他把有第三人在現場這件事隱去了沒有提。
曹峰在最初的審查報告上看見了。
他在下庭的時候問辛健為什麼不提,對方只是笑了笑:「你需要學的太多了。」
錢真繞到了法庭後面找人,莊一偉跟在他後面,看見辛健的時候揚了下下巴:「不錯,庭辯挺精彩。」
對方律師也不是一般人物,出了名的不好對付。
辛健把材料放在車裡:「之前準備的都差不多了,巫世國這次跑不掉。」
最後判了二十年。
在法庭上,巫世國的態度顯得很平靜。
不同尋常的平靜。
辛健覺得他自己大概也料到了這個結局,對他來說叫做罪有應得,但是這裡面的很多關係牽扯起來,恐怕他依然是個轉移他們目標的棋子。
錢真拍了拍他肩膀:「不過你把這個案子給辦了,我看你檢察官的位子也做不了幾天了。」
水深這個詞不是白說的,目前為止所有跟這個案子扯上關係的都沒什麼太好的下場,辛健作為公訴人,下場幾乎是可想而知的。
辛健笑了笑:「你們那裡有檢察院沒有?」
「我們那連法宣辦公室都沒有!」吐槽了一句,錢真一臉的無奈。
那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的鬼地方,出警都得騎自行車!
兩個人是被付志帶過來的,但是付志本人把他們送到了法院就回檢察院裡了。
「付志大概累慘了。」
莊一偉想到之前付志作為司機眼底全是血絲的樣子,還有點後怕。
那傢伙開起車比他們做員警的還玩命。
辛健在庭上沒看見付志就大概猜到他肯定回院裡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一個大概的預感,說起來,他跟付志的接觸時間其實並沒有那麼長,但是這股信任完全是沒有根據的東西,從最初到最後,他都沒懷疑過付志是不是能趕回來。
錢真和莊一偉跟他打完招呼就往回趕了,跟著過來只是怕會有特殊情況,現在已經判了,他們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
怎麼說,他們最初都沒看錯人。
辛健等到他倆的車開遠了,才回身上了檢察院的車,曹峰回自己的院裡了,臨走的時候讓他給付志帶好,辛健僅僅點了下頭,沒答應也沒做回應。
等辛健回到院裡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已經知道判刑的結果了,看見他有恭喜的有說風涼話,檔案室的李磊等在院門口看見他就一句話:「你趕緊過去醫院,付志那小子吐了一堆血送急診室了。」
「吐血!?」
辛健整個人愣住,眉頭擰在一起認真的追問了一遍:「你不是跟我跟我開玩笑吧?」
後者嫌棄的瞪了他一眼:「我有這麼無聊麼!」
然後二話沒說,辛健轉身就往車庫那邊衝,李磊跟著一起上了車,說了醫院,兩個人一路往那邊趕。
說起李磊,其實他跟付志的關係比較好。
當初兩個人是一起入院的,只不過他進來是後面有點關係,司法考試沒考就一直在檔案室裡整理檔案資料什麼的,付志被分在公訴一處,在辛健沒有攪和進來之前,李磊跟付志一直都是同進同出,甚至在同一個宿舍還住了幾年,直到李磊後來有了住的地方,才從地下室搬出來。
「到底怎麼搞的?」
錢真他們什麼都沒說,辛健一直覺得付志最多就是太累回院裡休息了。
李磊開著車皺了皺眉:「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之前是他托我幫他查點東西,我聽說他回來了就去他宿舍找他,結果門都沒關推開他就趴在桌子上一直吐,半身的血。」
回想起那個情況李磊還是覺得有點後怕。
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血。
「我操!」辛健罵了一聲:「他有胃病。」
以前聽付志提過,但是顯然他沒太往心裡去,本來以為最多就是疼一疼那種職業病,誰知道會搞得這麼嚴重。
醫院並不算遠,到了地方辛健連找地方停都懶了,扔在旁邊就往裡面衝,守在急診室外面的是司徒茁,他也是之前去找付志問案子進展的時候碰到的這糟事兒,李磊後來回院裡也是因為他在醫院裡守著。
要不是辛健之前的手機廢了,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他人,李磊也不用跑這一趟來回的折騰。
「他怎麼樣?」指了一下急診室,辛健看燈還沒滅。
司徒茁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胃穿孔,這小子真是瘋了。」
這東西又不像急性闌尾炎,說發作就發作,這一路上大概能疼死他。
辛健沒吭聲,坐在樓道的椅子上。
手術的時間不短,司徒茁後來接了通電話就回去了,留下李磊在醫院裡陪著等,辛健後來接了一通檢察長的電話,問了一下情況。
大概快到晚飯的時候,手術室的燈才滅了。
付志被推出來是昏迷的,辛健抓著醫生問了半天,確定付志確實沒事了才放過人家。
到病房的時候,他看了李磊一眼:「要麼你先回去吧,這裡有我就行了。」
李磊有點猶豫:「你行不?」
辛健也是剛回來沒多久吧,這案子從頭到尾雖然輪不到他參與,但是聽說的事可不少,折騰這麼一大圈,是個人都要扛不住了。
不過他面前的人精神狀態還算可以,辛健拉了把椅子坐下:「沒事兒,你先回吧。」
最後看了一下確實也沒什麼可以幫忙的,李磊也就回去了,臨走給辛健買了點吃的,被後者隨便的放在床頭櫃上也沒動。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付志清醒過來,辛健都沒閤眼。
電視上總是經常演一些病人清醒過來先是動一動手指,然後緩慢的睜開眼。
付志醒過來卻是猛的坐起來的。
剛好在倒水的辛健被他嚇了一跳,手一抖差點潑病床上的人一身。
「我靠,你要嚇死誰啊?」
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就坐起來了。
付志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視線轉到他身上,表情有點茫然:「我遲到了?」
他說完辛健笑了:「原來你對遲到還有壓力啊?」
估計大部分人都跟他一樣以為付志這種走路都差不多能睡著的人,不遲到才是件新鮮的事情。不過事實上,他確實沒有遲到的記錄,只不過存在感太薄弱了,即便每天按時到單位按時開會,也總讓人覺得好像他一直不在。
付志揉了一下有點疼的眉心:「幾點了?」
「十點半。」辛健掃了一下旁邊的時鐘,補充了一句:「晚上。」
他說完付志終於徹底清醒了,他轉頭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天色,不太舒服的呻吟了一聲倒回床上:「我咋了?」話說得有點有氣無力,他稍微動了動,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非常順手的想把辛健剛倒好的水拿過去喝。
辛健看了他一眼一把按住:「這話應該是我問你,你是怎麼把自己搞得如此血染的風采的?」
那件廢掉的襯衫他後來也看見了,李磊說話一點都不誇張,真的是接近半身的血。
「我一點記憶都沒有。」無辜的揚了揚眉,付志覺得渾身都疼。
殘存的印象還是當時他一路狂飆的往回趕,路上莊一偉大概說了有八十幾遍不要著急,來得及,不過他都沒太往心裡去。
當時的念頭差不多也記不清楚了,只覺得就是該趕緊回來。
耽誤事,真正受到影響的不止是一個兩個人。
剛做過胃部手術的人不能喝水,辛健把杯子拿著用棉花棒蘸了蘸付志的嘴唇,看著上面有點乾裂的痕跡,眼色沉了沉。
「你先忍忍吧,暫時不能喝。」喝不到水的付志表情有點可笑,辛健把杯子放下,給他把枕頭調了調位置。
基本的生理要求都被剝奪的病人不滿的哼了一聲,然後遲鈍的想到了一個早該問的問題:「案子怎麼樣了?」
辛健揚揚眉:「二十年。」
他看著付志滿意的點點頭,然後感到有些可笑的輕咳了一聲:「我本來以為你醒來的第一句話會是問這個。」
順便緊抓著他的手,一臉焦急什麼的。
怎麼也沒想到這人醒來跟被雷劈了一樣,考慮的全是不著調的問題。
付志聽懂了他的調侃,有點不爽的挑了下眉角:「早告訴你電視劇不要多看,智商會退化。」
「跟看著你的效果差不多。」輕鬆的擋回去,辛健坐回在椅子上,一臉笑意。
之前的所有擔心,在跟醫生三番四次確認付志沒事兒的時候就稍稍放下一點了。
對於付志忍著胃疼拼死趕回來這件事,他覺得沒有特別去感謝的必要,更不需要矯情的拿出來講。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付志是這種人。
那次提訊之後,眼看著付志一邊皺眉小聲抱怨著院裡欺負人,一邊陪著一起加班硬是把六個提訊全部都提完,他就知道這位校友跟其他人評價的有很大出入。
他的口供筆錄甚至很工整。
沒有任何的遺漏。
既然付志醒了,後半夜終於辛健也睡了一會兒,不過就在他隔壁的病床,也實在懶得摸黑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些同事過來看了看,李磊快到中午才來,給辛健帶了點飯菜,搞得什麼都不能吃但是餓的難受的付志渾身不痛快,連損帶趕的把辛健弄回了院裡。
「趕緊滾吧,別讓我看見你!」
如果不是嫌棄太娘娘腔,他都想拽起床上的枕頭開始砸了。
辛健一上午在他旁邊什麼都沒幹,盡吃東西了,還特喜歡吃那些味道重的水果,表情怎麼看怎麼欠抽。
司徒茁後來沒有再來,不過打了通電話,大概意思是高度讚揚了付志不要命的工作精神,順便轉述了一下當時在手術室外辛健難看至極的臉色和緊張的態度。
付志當時靠在病床上拿著手機揚了揚眉:「你跟我說這個幹嘛?」
其實他覺得跟司徒茁的交情實在不能叫深,除了這案子,之前完全沒打過交道。
手機那邊的人笑了笑:「行吧,你不想聽就算了,我就是順便。」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付志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看著天花板很緩慢的長出了一口氣。
到底什麼時候喜歡上辛健的,這問題他覺得自己已經搞不清楚了。
最初明明是對方先來招惹的他,做為當事人之一,他就是被動的接受著辛健的騷擾,從開始的煩躁厭惡到後來的可有可無,本來性格上就不怎麼會拒絕人,一來二去也就順理成章了。後來大概是接觸得多了,眼見著這個人的原則,為人,還有那點讓人難頂的傲氣和矯情,等到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徹底沒有辦法了。
他以前也被人數落過太過遲鈍。
反應和感覺都很遲鈍。
所以他真正喜歡上和他意識到喜歡上是存在著時間差的,從他意識的那時候起,就已經有了結論。
「悲催啊……」喃喃自語的自我調侃了一句,付志閉上眼睛臉上還掛著有點自嘲的笑:「真他媽的悲催……」
付志這次住院住了有半個月。
同事來看了兩輪才熬到出院,他回到院裡銷假的時候,還受到了程度不小的歌頌。
晨會上處長特地表揚了一下他的『鞠躬盡瘁』,底下辛健一直在笑,讓付志有種踹人的衝動。
不過,他也就是這樣的一通表揚而已。
比起辛健的三等功表彰,實在差別的有點大。
處長怕他有什麼想法還特地把他叫去辦公室做了一番思想工作,結果他只是揚揚手表示他完全沒有心理壓力。
表彰大會那天,他後來去了。
不過沒入席,只是站在最後看了一眼。
辛健站在臺上接受嘉獎的時候,付志在下面笑了笑,會臺上的帷幕很給力,一身制服的辛健站在那裡筆挺筆挺的,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但是肯定很得瑟。
第二章 相信不相信
「北三環路由東向西方向路面行駛有些緩慢,自西向東車多,東三環北路……」廣播裡的路況資訊依然是那麼的扯,辛健一大早上被堵在環路上進退不得,惆悵的一直用手指敲著方向盤。
這坑爹的節目為什麼要起名叫一路暢通。
播到現在一條暢通的路都沒有,全都是行駛緩慢。
電子錶的數位一直在走,辛健懷疑今天他晨會肯定要遲到了。
正想著,手機響了。
他掃了一眼螢幕,是李磊。
「喂?」
「我說你在哪兒呢?」
「環路堵著呢,幹嘛?」
「你趕緊想個辦法,處長著急找你,正在那兒暴躁呢。」說暴躁都有點含蓄,那根本是已經接近抓狂了。
「他哪天不暴躁?」辛健吐槽的挑了下眉:「什麼事兒啊?讓付志幫我頂一下。」
「付志早陣亡了,總之你趕緊想辦法吧!」
說完李磊就掛線了,辛健有點無奈的看著手機,想辦法?這交通情況神仙都沒辦法他能有什麼辦法?惆悵的看了一眼外面的盛況,他強自淡定的打開車裡的音響。
耗著吧……
他也沒轍。
結果等辛健到院裡的時候,已經快九點半了。
剛在樓道裡出現就被抓進了處長辦公室,不管不顧的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交通情況不好你不能早點出門!你以為你是嘉獎個三等功就厲害了是不是?院裡的規矩還要不要了!」
罵的有點不著調,辛健看了一眼站在邊上不知道被數落了多久的付志,眼角示意了一下,後者翻了個白眼。
他才是最倒楣的那個……
辛健遲到了挨罵,他根本沒遲到為什麼也要挨罵?
「辛健,之前巫世國那個案子讓很多人都盯上你了,我不是嚇唬你,以後做事你一步都不能走錯了,不然就是萬劫不復!」處長死死的盯著眼前這兩個最愛惜的下屬,心裡百轉千迴的一堆話不知道怎麼說。
無論是之前辛健被強制外派學習還是他被困在高檢開會,這裡面的關係根本就沒人能往細了查。陳銳把案子給他的時候就提醒過他,這案子背後太深了,弄不好就是玉石俱焚。
但是當時除了辛健,他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接。
對方也算是不負他的期望,無關其他,就僅僅對巫世國的訴訟來說,起碼是有個交代了。
這案子不同於一般的刑訴,這本身就是抗訴案。外人不瞭解內情,根本想像不到裡面的關係能有多複雜,辛健跟付志能堅持下來,頂下這份壓力,總算是沒辜負陳銳的一番囑託。
︱︱只不過,有些事情他們還是不知道。
這案子往後的牽扯會有多深,連他跟陳銳心裡都沒有底,更不要說這兩個臭小子!
又愛又恨的皺著眉,處長瞪了辛健一眼:「從今天開始,你把尾巴給我夾起來,所有事情都要跟我及時彙報,聽到沒有!」視線掃到旁邊一臉不關他事的付志,老處長一拍桌子:「付志,你也一樣!」
兩個人又被數落了半天才終於從思想教育之中逃離生天,出辦公室的時候付志臉色都青了。
「你遲到關我毛事!」
他這話是對著辛健說的。
嘉獎沒他份兒,挨罵就得連坐,處長這理到底是怎麼算的?
辛健聞言笑了笑:「咱倆在其他人眼裡就是一體的,我遲到說明你家教不嚴。」
或許真的是因為平時走的太近,吃飯喝水都差不多一起行動,院裡不少人對於他倆都直接看成同步率搭檔了。
「既然這麼說,看來家暴這種事依然不能少啊。」付志一邊說一邊握了握拳,一臉不懷好意。
揍人啊,他最樂意了!
看他氣色恢復的差不多了,辛健伸手又去捏了一下他的脖子:「知法犯法是要加刑的。」
後者下意識一縮,氣焰滅了一半。
剛出院的時候,付志臉色還有點病歪歪的。
大概平時就沒什麼精神,因為胃病進醫院折騰了一圈,出來更顯得弱氣了,看起來總覺得一推就得翻個跟頭,即便他那身高只要在人群中一站就是絕對的鶴立雞群。現在養回來了一點,臉色都好了不少。
兩人的辦公室不同,樓道裡就分手了,付志手上堆了好幾個報告,一回來就是昏天暗地的加班。
辛健推開門看見了辦公桌上準備好的早點。
他把外套掛起來,然後坐下喝了一口熱豆漿,滿臉都是笑意。
付志出院……
︱︱簡直太美好了!
其實處長發脾氣不僅僅是因為辛健遲到。
還因為轉過來了一個挺麻煩的案子,他那天早上把付志喊進辦公室本來是想交代一下這個案子,誰知道聽說辛健人還沒到辦公室,煩躁加上不滿,火氣就起來了。
上午沒過去多久,他就重新把兩個人又召喚回去,讓他倆坐在沙發上,把卷宗遞了過去。
「這案子你倆負責吧,儘快給訴了。」
付志臉色有點難看,下意識就是拒絕:「處長,辦公室還有好幾個案子,王姐忙不過來。」
「這些事不用你操心,手邊的事先放一放,你幫著辛健一起把這個先弄了。」處長的話照例是沒什麼商量的餘地。
辛健翻開卷宗看了兩眼:「翻供?」
先是抗訴再是翻供,最近這是什麼情況?
案情倒是不複雜,搶劫殺人,嫌疑人在通緝令發佈半個小時之後被圍捕,體貌特徵都與目擊者描述的相符,在最初的供詞中也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但是這案子都被排庭了,突然嫌疑人翻供,說是在接受訊問的過程中遭到了刑訊逼供,聲稱自己並沒有殺人。
所以這案子被地區檢察院轉到了他們這邊。
付志光是聽完了辛健說的翻供兩個字就皺起眉:「處長,我……」
這種案子一般最麻煩,絕對吃力不討好。
似乎是料到了他想說什麼,處長只是隨便揮了揮手:「行了,具體的你倆看著辦吧,我還有事兒。」
直接趕人了。
一肚子話來不及說,付志被辛健識趣的拉出了辦公室。
老處長的風格就是要你做就得做,不做也得做,沒得商量。
一路被扯到了辛健的辦公室,付志眉頭就沒鬆開過:「到底為什麼一直不給你配書記員?」
就算是初級的,好歹也該給配一個,現在所有事都抓他出公差這到底算什麼啊?
他每次看見王姐都覺得很不好意思。
進門直接坐在沙發上,辛健頭都沒抬,視線還盯著手上的卷宗:「除了你,誰都看不順眼。」說的理所當然。
付志因為這句話怔了一下,然後沉默的跟著坐在沙發上,表情有點無奈。
明知道這種話說出來其實沒什麼含意,但還是忍不住心裡被扯一下。
他不願意跟辛健搭檔辦案也有這方面的因素。
其實想躲開……
奈何,天不遂人願。
案子的嫌疑人叫趙孫,這名字總讓人覺得少了一個字,付志後來看口供的時候,幾次想叫趙錢孫。
偵查單位是分區刑偵隊的,離院裡不近,辛健打了通電話讓預審處的兩個員警過來一趟,掛了電話突然想到了莊一偉和錢真兩個人。
「不知道回來了沒有。」下放應該也是階段性的,不會太久。
付志還在看口供:「我問了一下,大概還得等兩個月。」
「你問了一下?問誰?」
「莊一偉。」
他長途跋涉去找人的時候就留了電話,後來在醫院裡還接了好幾通慰問。
不得不說那兩人的心態真是不錯,遇到這種事情竟然還有心情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掐得你死我活的,鬧騰起來倒是挺熱鬧。
「我很久沒見過這麼有活力的員警了。」
總覺得現實的壓力太容易磨滅人心裡的那點火苗,往往都是還沒開始燎原就被一桶水澆熄了。
辛健被他老氣橫秋的語氣搞的笑了笑:「你這語氣有點像處長了。」
「本來就比你大。」橫了辛健一眼,付志端出了一點前輩的架子。
「哦?」
辛健揚了揚眉,放下手上的卷宗,走過去兩隻手撐在沙發上,視線從上到下的掃了一個遍,然後帶了點揶揄的開口:「你說自己什麼地方大?」
男人最聽不得比大小,無關到底是什麼。
付志臉色有點僵,他本能的想往後縮,奈何後面是沙發。
這種氣氛實在不該出現在辦公室,尤其是不該出現在兩個男人身上。
想開口說點什麼但是實在找不到詞,辛健的表情很惡劣,打量的視線一直有意無意的掃過讓人不太舒服的位置,付志覺得自己有股想踹人的衝動。
然後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門很應景的被推開了。
外面站了兩個員警。
一個歲數大一點,中年人一臉的滄桑,另外一個一看就是新人,還有點愣頭青的樣子,看見付志跟辛健現在的姿勢頓時目瞪口呆的傻在門口。
辛健很自若的站起來走回辦公桌旁邊:「吳警官是吧?」
他問的是年老的那個。
付志表情很難看的走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翻出筆錄,一聲不吭。
辦公室的微妙氣場越來越怪,兩個員警彼此對視了一眼才有點尷尬的走進來,坐在辛健對面,年長一點的員警點點頭:「我是吳剛,他是孟軍。」
孟軍這個名字讓付志抬頭又看了一眼。
他就是嫌疑人趙孫聲稱對自己刑訊逼供的員警。
看起來倒是真的很年輕,眼底有點倔強不爽的神色,明顯還不是能夠自如控制自己情緒的年齡。
辛健掃了一眼卷宗:「趙孫這個案子轉交給我了,所以有些事情想跟你們求證一下。」
他也沒客套,直入主題了。
吳剛點點頭,之前辛健其實在電話裡說過大概了,他把帽子放在桌子上:「有什麼要問的,你儘管問吧。」
他說話帶了一點外地的口音,但是語氣還算平和,孟軍在旁邊皺了下眉,想開口但是最後忍住了。付志留意了一下他的手裡攥著一張紙,捏得很緊,用力過猛以至於紙已經有點扭曲了。
「你們逮捕趙孫的情況到底是怎麼樣的?」
「當時接警說XX路發生了搶劫,我跟小孟就一起出警了,到了現場被害人已經死了,被捅了好幾刀,有目擊者說嫌疑人穿了一件紅色的上衣,下半身是黑色的運動褲,戴著個帽子,搶完人就開著被害人的車往北邊跑了,我讓小孟通知了總部,彙報了當時的情況,要求進行圍捕,就在四個出口處都設置了路障,後來在臨近北橋的地方把人給抓住了,當時他身上穿的衣服跟目擊者描述的一模一樣,抓捕的過程中也沒反抗。」
這些其實偵查報告裡都有,但是辛健還是會再問一遍以確定一些細節沒有問題。
他低頭看著卷宗:「凶器呢?」
「趙孫說自己把那把搶劫的刀沿途扔在高架橋下了,我們後來去找過幾次,但是都沒有發現。」
畢竟當時是在路途,高架橋下面還是環路,過往的車輛實在太多,根本不太可能找到。
「除了趙孫的口供,你們發現其他線索了嗎?」
「目擊者的供詞很關鍵,我們後來是在目擊者描述的逃逸路線中抓到的趙孫,審訊的時候,關於搶劫殺人的事實他並沒有隱瞞,細節什麼的也都符合案發現場的勘察結果,趙孫當時逃跑時所開的車,車胎也跟現場的痕跡吻合,還找到了被害人的血跡,車上搜出了二千多塊,也證實是搶劫所得的贓款,但是在趙孫的身上並沒有發現。」
這案子其實嚴格說是鐵證,除了凶器沒有找到,其他人證物證俱全。
付志在旁邊一直沉默的記錄著口供,聽到吳剛停下一陣才插口問了一句:「那後來翻供時趙孫是這麼解釋的?」
「他說車子是他在路邊遇到一個人賣給他的!」
孟軍很激動的接口:「他說他當時剛好在XX橋入口那裡等人,然後有個人開車到他跟前問他要不要車,說兩千賣給他,他就買了。」
說完他揚眉一聲冷笑:「你信麼!」
付志記錄的動作並沒有停,對這句話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比起他,到底還是吳剛沉穩老練得多,他看著辛健:「趙孫這個人就是死到臨頭又害怕了,所以翻供誣陷我們刑訊,這案子是鐵證。」
辛健依然在看卷宗上的物證照片,現場的輪胎對比什麼的都沒有什麼疑點,包括證人的證詞也都確實跟趙孫很相符。
「你們一開始為什麼就判定這是劫殺?」
「目擊者報警的時候說趙孫是藉口問路攔下了被害人的車,然後就拿出了刀脅迫被害人下車,索要了錢財之後發現被害人想要反抗,就一連刺了好幾刀。」
從描述來看,是典型的搶劫殺人。
「被搶的只有錢嗎?」
「還有手錶和被害人的一個皮包,但是趙孫最初說自己沒有拿,後來又說不知道逃跑的時候放在什麼地方了。」
按照趙孫的說法,他最初的目的就是搶劫,沒想過最後會演變到殺人這麼嚴重,所以一時也手足無措了。
點點頭,辛健示意了一下付志,讓他把這些都記錄下來。
然後,話題進展到了一個不太舒服的過程:「那關於刑訊的事情,你們到底有沒有對趙孫用過暴力。」
辛健這不是個問句,只是一個簡單的陳述,語氣甚至都沒有什麼變化。
視線緊緊的鎖住面前的兩個員警,他看著吳剛轉頭看了孟軍一眼,後者一直攥拳的手又緊了緊,然後搶了一步出口:「沒有!我們沒有使用過暴力!」
付志斂下視線,靜靜的寫下了孟軍的這句話。
刑訊逼供在司法系統裡,是挺嚴重的一件事。
不查出來還好,一旦被查了,對員警來說絕對是焦頭爛額的局面,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一般的逼供都不會成立。
至少公安偵查部門就不會配合。
取證也就特別困難。
趙孫在快要上庭的時候突然翻供,從可取度上並不算高,辛健問完了孟軍和吳剛之後並沒有多做表態,只是大概瞭解了情況之後就讓兩個人回去了。
臨走,孟軍把手上一直捏著的紙遞給了付志。
是一封證明書。
大概就是他們刑偵隊長證明他在審訊過程中從來沒有過不良記錄之類的東西,不算正規的文書,付志看完了遞給辛健,後者只是笑了笑。
「明天去看守所?」
沒有提訊趙孫之前,什麼都下不了定論。
付志對此沒什麼意見,他把吳剛他們的口供整理了一下,然後趴在桌子上又準備補覺。
辛健不過轉身去倒了杯水再回過來就看見他已經趴下了,不可思議的揚了下眉,他坐在付志對面:「你睡了半個月還沒睡夠?」
在病床上除了睡覺也沒其他事情可以做了,他以為怎麼著付志也該躺夠了。
付志頭埋在胳膊裡,說話的聲音很悶:「感覺不一樣。」
「你老這麼睡不會頭暈嗎?」辛健每天睡覺只要超過了六個小時,起來就覺得頭暈腦脹。
「我睡少了才會頭暈。」
稍微動了動,付志側著臉掀起眼皮:「你這種工作狂完全體會不到這種幸福感。」
辛健跟他是完全相反的類型。
做起事情拼命三郎,有工作幹任何時候都一臉的精神奕奕,加班的時間大概比休假的時間還長。
事實上,自從認識了辛健,他的假期已經呈倍數下跌了。
「我工作狂?」辛健喝了口水,一臉的調侃:「是誰不要命的胃穿孔了還要開車?」
他再工作狂也沒玩命吧……
付志閉上眼睛,對這個話題不太感興趣:「我當時沒覺得疼。」
其實這話說的也算是實話。
當時開車的時候,他真不覺得有多疼,只是覺得特別累,渾身沒什麼力氣。
不過那算是他常態,所以完全沒往心裡去。
辛健想到那件襯衫臉色有點陰沉,他走過去挨在付志旁邊:「你胃病得看看了。」
「不看。」趴在桌子上的人答的很乾脆。
「別告訴我你怕打針?」
「醫院裡頭什麼東西我都怕,打死不去。」
付志甚至連體檢都很排斥。
他對於有人拿著一堆器材在他身上比來比去的場景有生理性排斥,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落下的心理陰影,總歸那地方他是能不去就不去。
對於他的堅持,辛健皺了下眉,付志這個人有時候對於一些很雞毛蒜皮的事情會發揮出讓人無語的固執,他之前經歷過一次,是對方死活不肯去泡溫泉。
但是這麼放任下去,不知道下回他得把自己折騰到什麼程度……
辛健把茶杯放下,伸手推了付志一把:「那別住在院裡宿舍了,地下室本來就陰。」
「不住地下室我睡馬路啊?」
被吵得一直睡不著的人抬頭鄙視的看了辛健一眼,後者笑了笑:「住我那。」
其實之前也想提這件事來著,不過一直挺忙,也就岔過去了。
檢察院的宿舍實在不是人住的。
除了床什麼基礎設施都沒有。
付志揚了下眉:「不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付志說完就把頭繼續埋回去,無論辛健說什麼都懶得再搭理了,閉著的雙眼掩蓋了所有的思緒,也讓旁邊的人摸不到頭腦。
辛健總覺得付志這個人不太容易懂。
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在乎,但是偏偏接觸起來才覺得底線原則特別的多,明明走的很近,卻還是覺得隔了點什麼。
不過,他也知道對付志這種人,用逼的沒用。
他適可而止的又喝了口水,休息了一會兒就坐回座位上繼續去處理其他的案子了。
付志有特批,放下手裡的活專管趙孫的案子,辛健可沒有。
他辦公室還堆了一大堆事。
提訊的時間安排好了,結果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下雨。
霧濛濛的天氣看起來很不舒服,帶著濕度的溫度更是冷的人皺眉。
所謂一場冬雨一場涼,放在北方更是如此。
辛健被處長找去開會了,付志就站在樓門庭的樓梯口等他,實在冷的受不了了,就抽出一根菸點上,咬在嘴裡看著外面的雨幕發呆。
風吹過的時候,他就攏一攏大衣,往裡縮一下。
一根菸抽完了就再點一根,雨幕連綿不斷的,等人的似乎一直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辛健從樓梯走下來的時候,就看見付志站在門口的背影。
明明挺高的一個人,平時就喜歡縮成一團。
他隱約覺得似乎每一次都是付志站在顯而易見的地方等著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找,就一直站在該出現的地方。
「果然下雨天就喜歡走神……」
有點詫異自己發散的思維,辛健喃喃自語了一句然後笑笑,走上前習慣性的對著付志的脖子後面一捏。
旁邊的人縮得更厲害了,回頭瞪了他一眼。
辛健隨口問了一句:「等了多久?」
「剛到。」
付志頭都沒抬,把菸掐了,留在垃圾桶蓋上。辛健也沒拆穿他,隨手把大衣擋在他頭上,兩個人一路小跑的往車庫那邊跑。
上車的時候辛健把大衣蓋在付志身上:「我開車吧。」
後者沒推拒,抱著他的大衣一起縮在副駕駛上又閉上了眼睛。
但凡出門,辛健都是司機。
至於為什麼,已經追究不起來了,說通俗點,就是個習慣。
︱︱明明也沒多久。
辛健卻覺得他跟付志在一起,養成了很多的習慣……
付志上車就睡著了,快到了地方才被辛健給推起來,有點茫然的看了一眼窗外,他皺了皺眉:「這麼快?」
「要不我開車帶著你再兜一圈?」
辛健的語氣跟哄小孩差不多。
付志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跳下車,懷裡辛健的大衣被他抱的全是暖意,披上的時候剛剛好。
反而付志大概在車上一直披著衣服,下車了一直在打哆嗦,沒等後面辛健說什麼,自己一路竄進大樓了。
這世上很多事情有時候很可笑。
員警和嫌疑犯在一起,本來應該是員警的話更可信,但是偏偏在現實當中,卻是很多人寧願相信嫌疑犯而去懷疑員警。
付志問過辛健到底他比較傾向於相信哪一個。
辛健的回答是:「這不是相信的問題,而是判斷的問題。」
比起人的話,他更相信邏輯。
付志當時沒說話,只是覺得有點果然如此的調笑。
趙孫這個人,看著一點都不像個搶劫犯。
大概是因為他整個人長得其實還算斯文,即便是穿著看守所裡的衣服,戴著眼鏡的樣子還是看起來很乾淨。身上的衣服並不昂貴,但是還算整齊,看見辛健和付志的時候甚至還問好了一句檢察官同志好,讓付志幾不可見的笑了笑。
問題還是重複了很多遍的問題,趙孫最後一次翻供的口供有記錄,在他復述經過辛健核對的時候,出入不大。
「那把刀你最初不是說扔下高架橋了?」
辛健問到凶器的時候趙孫臉色很蒼白,他抬起頭看著兩個人:「我沒搶劫,更沒殺人,刀被扔了是我之前害怕被打,所以胡亂說的。」
「你說訊問你的員警打過你,打在什麼部位,什麼時間打的?」
「打在我腹部,就在我剛被抓捕的時候。」
趙孫拉了一下上衣,比劃著大概位置,辛健皺了皺眉:「那你之前為什麼不說。」
「我……我不敢。」趙孫哽咽了一下,一臉的不安。
公安局在大部分人眼裡都是個很有壓力的地方,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出入其中總歸不是太舒服,何況他是被帶著手銬押進去的,心態可想而知。
「那打你的員警叫什麼你知道嗎?」
「孟軍。」
付志抬頭看了趙孫一眼:「既然之前怕,為什麼現在又說了?」
他在訊問的過程中不常開口,所以他問完,辛健也轉頭看了他一眼。
趙孫顯然料到了他會這麼問,他推了一下眼鏡:「因為我想通了,我不能坐牢。」
他的資料上並沒有家庭,職業上也是沒有固定職業,平時就是替人打打雜工,但是也做不太長,文化水準不高,暫時住在城東的一家合租宿舍,舍友對他沒什麼太深的印象,就是不愛說話,早出晚歸。
「檢察官同志,我沒有殺人,那天是有個人突然開車停在我面前,問我兩千塊買輛車我要不要,我當時覺得天上掉餡餅,試了一下覺得不錯就買了,錢還是我去取款機上提的。」
「兩千塊買輛車,你不怕是詐騙?」
「想過,但是那人說當時就給車……」
說穿了就是投機。
辛健斂了下視線,掃閱著手上的卷宗口供。
這實在是一個可信性不高的故事,巧合的因素太多,以至於很難讓人去相信,但是也正是因為這個故事的可信性不高,反而顯得趙孫說的話有種詭異的說服力。
所有的細節因為陳述的模糊化都看似不合理實際無懈可擊,一件事情被複雜化和簡單化有時候都只是思考的角度不同,趙孫翻供之後所說的事情跟之前的供詞全部背道而馳,但一樣是一個過程,區別在於之前的是個嫌疑人的供述,之後變成了一個目擊者的證詞。
「你當時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我等朋友。」
「名字,位址,聯繫方式。」辛健發覺在卷宗上並沒有這個人的記錄。
「康凱,XX園社區41號7樓702,手機是……」
趙孫報的很利索,沒有片刻的停頓。
辛健當時看了旁邊的付志一眼,發覺後者在記錄的時候,在位址的下面劃了一道橫線。
當時,他們兩個想到的大概是同一個問題。
關於這個人,孟軍和吳剛到底是沒有查,還是沒有查到。
卷宗裡為什麼沒有資料。
關於辛健和付志的這個疑問,後來吳剛解釋了。
他的說法是趙孫之前一直沒有提供詳細的地址和姓名,換言之,他之前所供述的供詞中,他所等的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但是康凱這個人,辛健卻找到了。
趙孫留的手機一打就通了,在聽到辛健大概陳述了事實之後,很肯定的回覆道:「嗯,那天是我要給趙孫一個東西,讓他在那裡等我的。」
「你跟趙孫是什麼關係?」
「普通朋友,我認識他舍友。」
辛健掛掉電話的時候,付志在看卷宗。
他把趙孫的口供來來回回的看了好幾遍,所有的細節全部都挑出來列在了一張紙上。
然後他把這張紙放在辛健面前:「你覺得如果你是孟軍,你會不會相信他第一遍供詞?」
辛健看了他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回那張紙張。
「但是我不是孟軍。」
哪怕是站在對方的角度,也不一定能夠理解對方立場的想法。
這種假設題辛健從來都不答。
付志揚了揚眉,把紙轉回來自己看了一會兒,說出的話既像自言自語又像疑惑:「如果趙孫後一版口供才是真的,那之前孟軍到底為什麼要逼供?」
完全沒有必要。
哪怕是員警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對於這種案子來說,也實在是有點詭異。畢竟在城市之中這種案子發生的頻率太高了,高到沒辦法激發起太激烈的情緒和是非觀。
辛健因為這句話皺了皺眉,他把卷宗重新翻開,找到被害人資料那裡,微微的皺了下眉。
「孟軍,孟國強。」他琢磨著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旁邊的付志:「這種巧合出現的機率能有多高?」
沒有往那方面想的時候,是毫無關聯的兩個名字。
一旦有了懷疑,很多東西就被穿在了一起。
付志了然的看了他一眼:「大概跟你走在馬路邊上湊巧遇到一個人肯賣給你兩千塊一輛車的機率差不多。」
被害人是孟軍的大伯。
僅僅用了一通電話,辛健就確認了這一點。
然後他對著電話那邊的吳剛說:「讓孟軍馬上來一趟檢察院。」
這兩個員警隱瞞了太多的事情。
而這些問題,都將這個案子導向了一個不太樂觀的境地。
孟軍第一次到院裡來的時候,是滿心怒火和不滿。
當時身邊有吳剛在,他沒有太多機會表達出來,但是即便如此,付志還是能從他的眼底看出那份情緒的波動。
而這次他再站在辛健和付志面前,臉色顯得很蒼白。
沉默的坐在兩個人的對面,他把帽子放在桌上。
辛健問了一句:「喝水嗎?」
孟軍只是搖了下頭。
付志打開口供卷,辛健還是給孟軍倒了一杯水,然後坐下:「孟國強跟你是什麼關係?」
對面那個年輕的員警皺了皺眉,沒有抬頭:「是我大伯。」
「關於你們的關係,其他人知道嗎?」
「不知道。」
「吳剛也不知道?」
辛健的語氣明顯不太相信。
孟軍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不知道,我沒跟任何人說。」
「為什麼要隱瞞?」
這個問題讓孟軍停頓了一下,他本來情緒就有些低落,顯然這個問題讓他有些難堪,沉默了一會兒,他才有點低啞的開口:「我跟被害人的關係,不會影響到我對案件的判斷。」
辛健看著孟軍的反應,並不難理解他的心態。
換了是任何人,都會希望親手抓住傷害自己親人的凶手,其實這是人之常情。
孟軍選擇不說,也是害怕會被要求調離這個案子,這點心思,也不難想到。
現在的問題是,他的隱瞞還牽扯到了另外一個動機。
「孟軍,你在審訊趙孫的時候,到底有沒有使用暴力。」
這是辛健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但是顯然這兩次中,孟軍的反應截然不同。
上一次,他是很激動的站起來反駁說他沒有,
這一次,他是緊繃著身體,半天之後才搖搖頭:「沒有。」
但是語氣依然堅定。
他說完了,抬頭看了辛健和付志一眼:「我審訊的過程中沒有使用過暴力,但是在審訊結束,我打過他。」
為了他大伯……
付志記錄的動作沒有停,但是眼底的神色卻沉了沉。
這個結果實話說,並沒有人意外。
在第一次的時候,孟軍的反應就已經讓人懷疑了。
如他之前所判斷的,這個員警還不是能夠自如控制自己情緒的年齡,所有的反應都不會太過出乎人的意料。
辛健聽完了孟軍的話,用手上的筆敲了一下桌面,語氣裡聽不出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你打趙孫的時候,有人看見過嗎?」
「沒有。」
孟軍還是搖頭:「我沒有讓人看見。」
沒有人能夠體會當他接到出警,到達現場的時候看見被害人是他大伯時候的那種感覺。太突然,以至於完全沒有接受的時間。
之後抓捕行動,他覺得腦子裡幾乎是一片空白的茫然,還是吳剛看出來他心不在焉才罵了他兩句,這才把他游離的神智給抓回來。他不否認對於他大伯被殺這件事他很憤怒,在看見趙孫的時候,他是恨不得衝上去揍他一頓,但是他終究沒有,審訊的時候其實他問話的地方並不多,大部分的發問都是吳剛。
只是當他聽到趙孫說自己殺人只是因為他大伯要拿回自己隨身的皮包的時候,一腔怒火幾乎燒完了他的所有理智。
吳剛審訊完,他實在忍無可忍的打了趙孫兩拳。
他知道這是違反紀律守則,但是完全控制不住。
辛健即便沒有聽到孟軍的全部解釋,也將其中的內情想到了七八分,他看著孟軍,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付志全部記錄完了,把卷宗合上,看了旁邊的辛健一眼,後者拿起電話打了一通電話。
是打給吳剛的。
「這個案子,退補吧。」
那瞬間,孟軍的臉色慘白如紙。
所謂的退補,是檢察院把案子打回到偵查機關要求補充偵查。
換言之,就是證據不足,不夠起訴。
在司法程序當中,這種情況非常的常見,但是這一次,卻連帶出了很多問題。
首先,刑偵隊不接受這個案子退補。
吳剛不同意,刑偵隊的隊長更是直接去找到了辛健他們的處長。
所以卷宗怎麼送到刑偵隊,就被怎麼退了回來。
比起追究這個案子是不是真的沒有疑點,顯然公安局更難接受的是接受退補就等於間接承認了刑事逼供這樣的罪名。
處長把辛健叫到辦公室,就是直接跟他說:「這個案子不能退補。」
辛健沒有去接卷宗:「證據不足。」
凶器沒找到,供詞前後矛盾,不說其他人,就是之前趙孫提到的那個讓他去路口等的朋友,也該核對一下。
「證據不足,你就跟付志去補足。」
說白了,這案子不能退回公安局。
檢察院跟偵查部門雖然說起來是互相負責的關係,但是一旦真頂起來,非暴力不合作什麼的,只是惡化兩邊的關係。
辛健有點不爽:「我們檢察官都去做偵查了,員警難道只負責撒嬌?」
大家各司其職,鬧什麼脾氣。
處長對他那張嘴只能無奈的瞪他一眼:「這麼多話還不如想點辦法,這案子上面挺關注的。」
畢竟關係到了逼供,情況可重可輕。
辛健現在一聽到上頭這個詞都會習慣性皺眉,之前被強制學習的事情他還沒忘。
不甘願的拿過卷宗,他放在手裡顛了一下:「那給我們多配一個人。」
就他跟付志兩個人得忙死。
「行!李磊那小子給你們。」
「他?他能幹嘛?」
檔案室待了那麼久,估計早退化了……
處長瞪了他一眼:「開車總行吧!」
再怎麼說李磊也是真正的刑警出身。
知道沒商量的餘地,辛健拿了卷宗就出了辦公室,路上遇到付志去複印室,揚聲叫了一聲:「處長體恤我們工作辛苦,給配了個專屬司機。」
付志拿著一疊卷宗拐進複印室,頭都沒回:「誰啊?」
「李磊。」
辛健的語氣有點幸災樂禍。
結果他剛說完,旁邊的辦公室探出一個人:「叫我幹嘛?」
果然白天不能說,晚上不能說鬼。
辛健揚了下眉拍拍李磊的肩膀:「從今天開始,你要跟著哥混了。」
李磊沒搭理他,只是看了回頭的付志一眼:「你早上又餵他吃什麼東西了?」
「三鹿嬰幼兒奶粉。」
付志咧嘴一笑,轉回去自己複印口供。
處長把李磊配給辛健他們查這個案子,李磊在大概聽完了辛健的描述後,反應是把卷宗往桌子上一扔:「逼供?電視劇看多了吧?」
要是在什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城市也就罷了,他們這風口浪尖的,逼供?誰會這麼吃飽了撐著找麻煩。
「所以你傾向於相信孟軍的話?」
「不是我相信誰,而是這事情不是明擺著的?趙孫這就是鐵證如山,翻什麼翻!」語氣裡不乏不爽。
辛健看他的樣子笑了笑:「既然你這麼肯定,那你就負責把這案子釘死了吧。」他敲了一下桌面:「只要你能找到凶器,趙孫就算有三張嘴,也被判定了!」
「凶器?」
李磊下意識的覺得這不是好活:「那你們呢?」
對他的問題,辛健看了一眼付志,後者一臉的茫然。
實際上,辛健跟付志去了案發現場。
在到了地方之後把吳剛給叫了出來,孟軍已經暫時休職了。
「那小子,只是有點衝動,但是我相信他不會做什麼違反原則的事情。」吳剛看見辛健和付志的時候還在幫孟軍解釋,辛健當時抬頭看了一眼四周的電線佈置,問的問題很不經意:「你知道孟軍打人的事情嗎?」
「知道。」
吳剛竟然沒隱瞞。
他歎了口氣:「我看見他從審訊室裡出來的臉色就知道了,他還想瞞我。」
一輩子靠刑偵吃飯,這點事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辛健沒說話,斂了下視線。
付志四周看了看發覺這地方實在不是什麼搶劫的好地方,案發時間是下午三點多,就算是工作日來往的人比較少,這光天化日的,路口旁邊還都是店面,隨便一個人出來都能看見案發經過。
「目擊者是米粉店的老闆?」
「對。」
米粉店挨著路口的位置並不算最近,從位置上大概有點偏,辛健還記得證人卷裡目擊證人的證詞,整個案發經過他是從被害人的車撞上路沿垃圾桶的動靜才出來看看,之後就是搶劫,殺人,逃逸。
「為什麼會選擇這麼一個地方搶劫。」付志想不明白直接問出口了:「這不是擺明了要被抓嗎?」
哪怕智商再低也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辛健因為他這句話皺了下眉:「你們查過孟國強的社會關係嗎?」
這問題顯然有點出乎吳剛的意料,他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沒有。」
如果查了,怎麼會不知道孟軍跟孟國強的關係。
這案子,從最初就被定為了搶劫殺人,所有的證據都太過明顯,甚至逮捕趙孫之後,他交代的也都很流暢,如果不是後來他翻供,這案子是再正常不過的流程案件。
辛健發覺在路口東南角有個攝像頭,他指了一下:「調一下這個攝像吧,看看有沒有能用的證據。」
很多時候,人都會先入為主。
因為臺面上的直接證據太多,所以反而忽略了很多細節問題。
吳剛臉色有點難看,他開始意識到或許這個案子他們最初就走錯了方向。
調個錄影倒是不用多少時間,他們後來去了一趟交通支隊,那天的錄影還沒被洗掉,所以在監控室就把當時案發經過又重新看了一遍。
跟證人的證詞完全一致。
卻是是撞車,搶劫然後殺人,嫌疑人駕車逃逸。
監控錄影上不能看清楚趙孫的五官樣貌,但是身體特徵和身著衣物也都跟逮捕他時他的穿著符合。
倒是付志看到第三遍的時候指著趙孫殺人時的那個瞬間喊了一句:「暫停一下。」
然後他點到螢幕上:「他第一刀就是往心臟捅的啊。」
雖然不是很清晰,但是位置上應該沒錯。
辛健他們重新迴圈了好幾遍,最後連吳剛也點點頭:「看起來卻是第一刀就扎上胸口了。」
「你搶劫遇到反抗會第一刀往心臟捅?」
付志回頭看了辛健一眼,後者聳聳肩:「我從不搶劫。」
完全沒有經驗可以提供交流。
懶得搭理他的態度,付志甩了個白眼然後回身問吳剛:「法醫那邊當時是怎麼說的?」
「致死原因是心臟被刺穿,腹部和腰部各有一處傷口。」
通常情況下,法醫是會將傷口的先後順序也都判斷出來的,但是因為這個案子的被害人受傷的時間太過急促,三次受傷又太過接近,所以在刑偵部門沒有要求的情況下,並沒有進行很全面的屍檢。
辛健皺了下眉:「鑒定員是誰?」
「司徒茁。」
吳剛說出這個名字付志跟辛健都是一揚眉。
︱︱這也太巧了。
再進鑒定所,辛健發覺氣氛跟上次有點不一樣。
那次他倆只是在會客室裡等了一會兒,這次直接走到化驗部,剛進樓道就聽到一陣不小的訓斥聲。
那聲音有點耳熟。
「這種鑒定結果你敢交公安局都不敢收,你當這是豬肉批發啊還分新鮮不新鮮!」
辛健往裡頭探著看了一眼,果然是司徒茁。
依然還是上次見面時穿著白大褂的造型,只不過那刻意改過的版型和腳下踩的靴子都充分表現出了主人張揚高調的性格特點。
他敲了敲玻璃門:「司徒。」
裡面的人回頭掃他們一眼,眉頭一皺:「不在!」
然後回身繼續罵。
沒辦法,門口的兩個人只能站著繼續等,一直到辛健聽的已經不耐煩了,實在忍無可忍的又使勁敲了一遍門,裡面的情況才有所節制,司徒茁罵爽了才一摔門從裡面走出來:「敲魂啊!」
「站這兒等了你半個多小時了!」
辛健的語氣也沒多客氣。
走在前面的司徒茁聞言轉身瞄了他一眼,表情有點調侃:「才半個多小時就等不了了?你旁邊那位上次等了好幾個小時。」
他說的是付志。
被突然點名的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無奈的翻了個白眼。
難道是他想等的?
他只是沒有辛健這種威懾力罷了。
司徒茁說完了不過癮,又補了一句:「臭小子,你別老以為自己付出了很多,很多時候其實是有人站在你旁邊等得更久,你根本就沒注意!」
這話說得有點深,辛健眉頭緊皺付志一臉無語。
然後兩人跟著他進了辦公室,照例是沒有茶水,司徒茁不耐煩的擺了下手:「有事趕緊說。」
辛健說明來意之後,司徒茁很長的『哦。』了一聲。
那拖長音一直哦到辛健起雞皮疙瘩了才暫時作罷,然後他笑笑:「怎麼所有倒楣的案子都攤在你們手裡了?」
對面的兩個人沒回答,辛健是城門,付志是池魚,半斤八兩而已。
司徒茁拉了椅子坐下:「這案子本來我也準備報了,你們來找我正好我也省了一個麻煩。」他笑著喝了口茶:「被害人一共被刺了三刀,致命的是刺在心臟上的一刀,然後是腹部,腰部,從死亡類型上判斷,他屬於心臟死亡,所以,再刺腹部和腰部的時候,實際上被害人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了。」
「一刀致命?」
「嗯,乾淨利索。」
司徒茁看著辛健皺眉沉默了一會兒,旁邊付志的注意力放在了司徒辦公室的檔案櫃裡,他一眼看到那張擺放得不是太顯眼的照片,然後很突兀的插了一句嘴:「辛健,你有沒有姐姐?」
旁邊的人愣了一下,然後轉過頭:「有。」
不過從來沒跟人提過。
付志接收到他疑問的眼神,挑著眉指了指司徒茁的檔案櫃:「還真像。」
那張照片上是三個人。
司徒茁在最邊上,中間是個笑起來很溫柔和氣的男人,再旁邊的女人看著氣場很凌厲,眉宇間的犀利跟辛健簡直是如出一轍。
辛健顯然也有點意外,他站起來走過去仔細看了看:「你跟我姐是同學?」
想起來似乎之前確實對方有提過認識他的一個熟人。
司徒茁聳了聳肩:「跟趙卿是。」
很明顯,趙卿是就是照片上,站在中間的那個男人。
付志猜測的接了一句:「你姐夫?」他這話是問辛健的,後者揚了揚眉:「前姐夫。」
這次換司徒茁詫異了,他愣了一下:「為什麼是前姐夫?」
「離了。」
年前離的,兩家人都勸了很長時間,但是兩個人都很堅持,說是趁著沒有孩子,勉強生活太辛苦。
作為旁觀者來說,辛健看不出來他倆的生活有多辛苦,印象裡從這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膩歪來膩歪去的毫不避諱,本來還想說是他們家的模範夫妻,結果莫名其妙就離了。
司徒茁因為辛健的話著實愣了很長時間,這個消息對他來說顯然太過意外了,以至於後來辛健去推了他一把都沒能把他分散的思維給拉回來。
最後,已經無心再去搭理屋子裡的兩個人了,他直接揮了揮手送客:「行了,這案子我之後給你電話吧,現在沒心情。」
然後扯著辛健拉上付志一起給推出了辦公室。
被趕出來的兩個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了半天才彼此看了一眼。
︱︱這搞毛啊!
不過,無論司徒茁態度合作不合作,終究他們還是要到了想確認的答案。
這不是普通的搶劫殺人。
而應該是謀殺。
辛健回到檢察院的時候,把進展跟處長彙報了一下,老處長坐在辦公桌後面看了他一眼:「你有多少把握?」
「沒什麼把握,這只是一個可能。」
不肯輕易上套,辛健的話說的很有保留。
目前來說,什麼都確認不了。
只能說這個案子暫時所挖掘出來的部分有推翻前案的可能,但是要讓他承諾什麼,辛健也沒那麼笨。
老處長瞪了他一眼:「只是個可能你來跟我說什麼廢話!」
「不是你讓我所有情況都來跟你彙報的嗎?」之前是誰拉著他跟付志嘮叨了那麼久。
「總之你儘快給我搞清楚這個案子。」
不客氣的下了命令,處長說完就示意他可以走了。
而辛健在臨出門前,突然回身問了一句:「處長,我去學習的那段時間,你到底去哪兒了?」
他跟付志如果不是一直找不到人,也不至於那麼被動。
處長看了他一眼,沒有立刻回答。
「我去開會了。」
「開了兩個多星期?」
什麼會這麼久?去月球開啊?
處長笑了笑:「那案子你們要是沒結,我現在還在開呢。」
笑容裡沒什麼笑意,他擺擺手示意辛健把門帶上。
這個問題顯然他不太想談,至少,現在他還不想……
辛健沒繼續追問,帶上門直接出去了,想到之前他在外地的種種遭遇,不僅皺了下眉。
巫世國的案子還沒有完,他很清楚。
在案發現場的第三個嫌疑人到底是誰,所有的證據為什麼會被神不知鬼不覺的抹掉,他被外派學習,那份找不到的鑒定書,太多太多的問題沒有解決。
但是他也知道,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清楚,不是一朝一夕或者一個人兩個人可以辦得到的。
在這行這麼久,他很清楚什麼時候應該適可而止。
巫世國的抗訴案目標很清楚,就是把巫世國給訴了,除此之外,都不是當務之急。
如同當初的莊一偉一樣,在還沒有能力的時候,只能去量力而為,爭取一個最好的結果。
理想歸理想,現實是現實。
歎了口氣,辛健想到巫世國的案子眼底冷了幾分。
早晚有一天……
他會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
不過,在搞明白巫世國那個案子之前,辛健最要緊的是把趙孫這件事搞明白。
李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現在檢察院,嘴裡咬著饅頭手裡抱著一缸鹹菜,看見付志的時候打了個招呼。
「辛健昨天晚上沒把你手機給打爆了?」
下班之前就一直在念叨,不過怎麼都聯繫不上人。
啃著饅頭的男人咧嘴笑了笑,一口白牙:「嘿嘿,手機沒電。」
他是故意把電池給扣了的。
昨天收工的時候都已經九點多了,他可沒功夫應酬辛健那個工作狂。
「實話說,我真的理解不了為什麼你能夠一直忍受他。」李磊撇了撇嘴,他一直對辛健就不是太感冒。
接觸下來完全是因為付志。
付志往後撤了一步躲開他油乎乎的手,掏了一根菸咬在嘴裡點上:「沒什麼忍受不忍受的,同事而已。」
「你騙誰啊!」李磊笑了笑。
他不說而已,不等於他傻。
同居在一起那麼久,付志實質上是什麼脾氣他一清二楚。
揚了揚眉,他假裝深沉的歎了口氣:「你騙我沒關係,別騙自己就好……」
這意猶未盡的語氣讓人有一種很煩躁的排斥感,付志看著他,抽了一口菸伸出手:「我就算再騙自己也不會忘了你還欠我三百二十八塊沒還,給錢!」
下一秒,剛才還裝13的男人閃了個無影無蹤。
留下付志不爽的挑了下眉。
「靠!」
李磊雖然性格有點吊兒郎當,真正做事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含糊。
辛健逮到他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凶器呢?」
「找著了!」
李磊曬出一口白牙,一臉的得瑟。
「孟軍他們找了好幾次都找不到,你怎麼找到的?」走的這是什麼運?
「他們沒找到是因為他們是按照趙孫的話去找的,我找到了是因為我是按照自己的腦子去找的。」李磊指了指太陽穴,揚了揚眉。
不說趙孫本身的話就真真假假的說不清楚,就從邏輯上,他也不信開車開到一半把一把刀往高架橋下扔這個說法,所以他從案發現場開車往趙孫逃逸的方向模擬了一遍,一路上所有可能成為丟棄地點的都下來搜了半天,最後在一個匝道邊上找到的。
「那刀呢?」
「交鑒定中心了。」
刀就算攥在辛健手裡也不會攥出個什麼結果,他大半夜的找到東西就送鑒定中心了,辛健催死一樣的給他打電話,他全當沒聽見。
辛健現在一聽到鑒定中心這幾個字都會頭疼,他皺了下眉:「那要多久才能出結果?」
「你們要是有熟人,大概一天就能出來,沒有的話,排著吧!」
李磊揮了揮手就懶得跟這裡較勁了,他手上端了杯水果茶,正準備往付志的辦公室裡鑽。
檔案室離這邊有點遠,時不時的被叫過來他還得來回跑,反正被處長撥給辛健了,索性他也就耗在付志那兒,王姐去外地取證了,他剛好撿個便宜。
看出他的意圖,辛健伸手一攔:「鑒定中心那裡你去催。」
「憑毛啊?」李磊不爽的揚眉:「我都多少年沒跟那幫人打過交道了,我不去,你自己想辦法!」
說完,也不管身後人什麼反應,腳下一拐直接進了屋。
結果他前腳剛進門,後面辛健就跟進來了。
把杯子放下,李磊索性環胸瞪著他:「再說一遍,小爺不去!」
辛健看了他一眼,然後視線轉到付志身上:「你下午去趟鑒定中心,把凶刀的結果取去一下。」
正在打結案報告的男人沒抬頭,只是很低的應了一聲:「嗯。」
身後辛健丟了一個得意的眼神給李磊,搞得李磊猛拍了一把付志的肩膀:「我操!你丫有點原則行不行啊,讓你幹嘛你就幹嘛!」
結果他這一拍,正著急忙慌趕報告的付志手一抖,直接點了取消。
「李磊!」
一上午的功夫都白費了,付志站起來二話不說抬腳就踹:「你給我滾出去!」
辛健聰明的及時退出戰局,臨走還把門給帶上。
裡面不間斷的哀嚎賠禮讓他心情不錯的嘖了一聲。
︱︱活該!
辛健不願意去鑒定所是因為司徒茁實在太難搞。
莫名其妙的他就是知道對方懷了點嫌棄的敵意,說不太清楚,就是若有似無的讓人不舒服。
但是付志去鑒定所也沒見到人。
因為司徒茁請假了。
說是深受感情困擾請假平復心情,比起對方這難以捉摸的脾氣,更讓付志詫異的是這種請假的理由竟然也會被批准。
凶刀上面一共提取到了四枚指紋。
但是沒有一個是趙孫的。
這似乎印證了他自己的說法,殺人的並不是他。
付志把鑒定書拿給辛健的時候,辛健沉默了半天,這案子折騰到現在幾次轉折搞得越來越複雜,說趙孫無辜基本上他不信,但是要說孟軍逼供也有些牽強,凶器好不容易找到了卻壓根沒有趙孫的指紋,到底孟國強是因為什麼死的?
「有沒有可能指紋被抹掉了?」
李磊坐在辦公桌邊上,提供了一個意見。
「鑒定中心說沒有擦拭的痕跡。」付志在鑒定所就問過這個問題了,對方回答的很乾脆。
辛健沒下什麼結論,而是給刑偵隊打了一通電話,他找的是吳剛。
「吳剛人不在。」接電話的是他辦公室的同事。
「去哪兒了?」
「檢察院。」
這邊辛健剛掛線就又有一通電話進來,拿起來,是門衛通知他有員警過來了。
他轉頭一樂:「還挺巧。」
吳剛不是一個人來的,孟軍也到了。
兩個人坐下,吳剛先給了辛健一個卷宗:「這是之前我預審的,你看看。」
口供是孟軍的。
沒想到這兩人還嚴格走了趟程序。
辛健翻了兩眼,抬頭看著孟軍:「你大伯那天是去古董店?」
「嗯。」
孟軍點點頭:「我伯母是這麼說的,他之前從幾個朋友那裡淘了個好東西,神神秘秘的說要拿去做個鑒定,然後一走就沒回家。」
比起之前,孟軍現在的臉上好了不少,他這次是作為證人過來的,態度上也輕鬆許多。
「知道是什麼東西嗎?」
「我後來找那個幾個朋友問了一下,說是一幅齊白石的畫,長壽松鶴圖。」
孟軍說完付志感歎了一聲:「好東西啊。」
如果是真品,那價值就太吸引人了。
吸引到足以讓人為了這個發瘋……
「除了你大伯的那幾個朋友,還有誰知道你大伯手裡有這幅畫?」辛健覺得這個案子越來越詭異,隱隱似乎是感覺到了一種可能,不過很多地方還是解釋不通。
「沒有,連我大伯家人都不知道。」
但凡是玩這些東西的,戒備心都很強,搞點什麼都非要弄得神神叨叨的,不到最後都不肯跟人說句實話,不過或許也跟古董的價值有關係,隨便一個物件倒騰一下都是幾十幾百萬,也卻是說不好誰會揣著什麼心思。
辛健點點頭:「後來這畫找不到了?」
「嗯,報案的時候也提過,不過當時覺得都是搶劫,沒有特別注意。」
事實上,要不是後來吳剛去孟軍家裡查,孟軍自己都不知道那天丟失的東西裡還有這麼一個值錢的古董。
無論是證人還是監控錄影都只能看見趙孫搶了車裡的一個包,到底是什麼,沒人清楚。
聽完孟軍的證詞,辛健把卷宗合上,招呼下付志:「走吧,咱們再去見見那個苦主。」
這次,他想知道趙孫有什麼新鮮詞沒有。
結果趙孫在辛健問到那幅畫的時候,很激動地站了起來:「畫?什麼畫?」
後面的法警把他給按了回去。
「你不知道車上有畫?」
「檢察官同志,我連車上有錢都不知道!」努力的澄清著自己的清白,趙孫一臉急躁:「我真的沒殺人,也根本不認識那個人,我是被冤枉的。」
「如果你是被冤枉的,最初審訊你的時候,你是怎麼知道被害人被刺了幾刀的?」
「那都是員警逼我說的!」趙孫被拷在一起的雙手拼命的舞動著:「就是那個挺年輕的員警,他打我,逼我說的!」
辛健冷笑了一下:「那他為什麼要逼你承認?」
「他們要破案!找我做替罪羊!」
趙孫答得快,他頂了一下快要滑落的眼鏡,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而這個動作,卻讓付志皺了下眉。他負責記錄的手頓了頓,然後隨手在口供卷的背面寫下一段話遞給旁邊的辛健。
旁邊的人看完皺起眉,抬頭看了他一眼。
監控錄影上,那個凶手沒有戴眼鏡。
明明是個很明顯的漏洞,卻一直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或許是因為兩個人的衣著實在太像了,所有的視線都很自然的被最顯著的特徵吸引住,模糊的五官上到底有沒有眼鏡,幾乎沒人會留意。
直到現在付志看見這個動作,才猛然反應過來。
無論趙孫在這件事裡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當時下手的確實不是他。
辛健皺著眉:「趙孫,我希望你能老實交代事情的經過,耍手段對你沒有任何的好處。」
「檢察官同志,我所有事都說了,我真的是無辜,被冤枉的。」喊冤喊得字字情真意切,卻沒辦法讓人信服。
付志跟辛健後來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很沉默,肚子裡的疑團越來越多,現在似乎就站在真相的門口,卻就是不得其門而入,怎麼都繞不到跟前。
一直到坐在車裡,付志才抬起頭:「我還是想不明白,就算凶手不是趙孫,搶劫的人到底為什麼非殺孟國強不可?」
完全沒有邏輯。
先不說凶手到底為了什麼殺人,單說既然殺人的根本不是趙孫,他為什麼一開始要隱瞞事實帶著吳剛他們兜圈子。
顯然,到現在為止,趙孫都不清楚孟軍和孟國強的關係,而根據孟軍的回憶,他大伯也沒有跟趙孫有任何程度的牽扯和瓜葛仇恨,這件事到底起因為何,實在讓人一頭霧水。
凶器上既然沒有他的指紋,他為什麼故意不說實話……
辛健沉默的看著車前的景色,半天連一動都沒動,付志的話他聽見了,卻也一時找不到答案。
「你說,趙孫既然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凶手,他是怎麼知道凶手逃逸的路線的?」
無論他的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在警局被逼供的那部分肯定不是事實,審訊的錄影和記錄吳剛全部都提供了,根本沒有任何的問題。
那剩下的問題就是,趙孫這個所謂的『巧合』,到底能夠巧合到什麼地步。
最初的幾次口供,他都將這個案子的細節交代得很清楚,只是如果他真的不是監控錄影上刺了孟國強三刀的人,他之前口供中提到的沿途將凶器丟出高架橋的事情,又是怎麼瞭解的那麼確切的。
付志看了辛健一眼:「他還有幫凶?」
這個疑問句的語氣更像是陳述句,付志自己說完了都愣了一下,覺得有些東西隱隱想透了,但是還是不通。
辛健在下一秒掛上倒檔把車開出停車場,直到車上了大路,才敲了一下方向盤:「我覺得,他不僅僅是有幫凶,這個幫凶,還就在我們的現有名單上。」
回到檢察院,辛健把李磊和孟軍,吳剛都叫到了辦公室。
他把這個案子所有涉及到的人都摘了出來,在白板上列了一個關係表,吳剛看到他畫完笑了笑:「這有點像我們刑偵大隊了。」
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在檢察院裡跟幾個檢察官討論案子到這個地步。
辛健拿著筆笑了笑,隨即轉過頭一個一個的捋這幾個人的關係。
「首先,被害人孟國強從家裡出來,要去古董店鑒定手上的那副松鶴圖,然後開車到路口,發生車禍,被一個身著打扮與趙孫一樣的男人打劫,殺害,然後凶手駕車往東逃逸,整個過程被路口的米粉店老闆看見,報警。」他說到這裡,把筆遞給旁邊的孟軍,後者順次接上:「我跟老吳接到報警,出車到現場,被害人已經身亡了,根據證人的描述,我們對往東的幾條主幹路段進行了封堵攔截,下達了通緝令,與此同時法證在現場取證。」
「趙孫是在距離案發現場近半個小時車程的地方被抓到的,當時駕駛著孟國強的車,車上還有搶劫所得的贓款,但是放畫的包已經不知所蹤了。」
這次接話的是付志。
這是一個人不可能完成的犯罪。
李磊拿過孟軍的筆在關係圖下面畫了一張很簡陋的地圖,他沿著自己當時模擬的逃逸路線一路比著,選了三個可能的點做為中途換車的參考。
「這裡是他扔刀的地方,距離案發現場要大概二十分鐘。」
那裡他畫了個叉。
付志看著那張地圖,摸了下下巴:「既然趙孫明知道自己不是凶手,為什麼一開始不乾脆說出凶刀被丟在了什麼地方,那樣不是更容易洗清嫌疑?」
這麼有力的一個證據,他到最後都沒說的理由是什麼?
辛健聽見他這句話就笑了。
「這問題我想了很久。」他在李磊的地圖基礎上,找到一個路口上面寫了一個名字。
康凱。
他這一寫,付志眼睛亮了一下:「我明白了。」
旁邊李磊皺了下眉:「你明白什麼了?」
辛健就寫了一個名字能明白什麼?不止他,旁邊的孟軍和吳剛也有點茫然。
付志看了李磊一眼,鄙視的揚了揚眉,辛健把手上的筆蓋上蓋子,對著孟軍說了一句話:「如果我沒料錯,你們現在已經找不到這個人了。」
他說的時候,還用筆點了一下康凱的名字。
「你是說,趙孫的同謀是他?」李磊挑了下眉角。
「他應該就是殺害孟國強真正的凶手。」
這句話,辛健說的十分篤定。
辛健料想的一點都不錯。
第一次打電話還能找到的康凱,在吳剛按照地址找上門的時候,早就已經人去樓空了。
鄰居的說法,這人幾天前好像就沒回來過了。
按照日子算,大概就是當初辛健打電話的時候。
找批捕處下了一張逮捕令,吳剛直接對康凱進行了跨省通緝,與其同時,辛健正式完成了逼供的調查,做了一份報告交了上去,孟軍也因此恢復了職務,然後按著付志的想法,第一件事就去調查了他大伯在案發的前一天所到過的地方。
「如果趙孫和康凱最初的目的是那幅古董畫,一定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的,在案發之前肯定有過接觸。」
付志這個推理很合理。
在孟軍和吳剛各有各忙的時候,辛健跟付志去了一趟外地。
但是是為了別的事情。
王姐在外地取證的時候,遇到了搶劫,人被撞上了在醫院,付志接到電話之後第一時間就趕了過去。
辛健當然是陪著一起。
在醫院確定王姐暫時沒事,兩個人站在醫院的樓道裡相視苦笑。
「咱們手頭辦著一個假搶劫,這邊竟然遇到一個真的。」也不知道算不算王姐倒楣,還是幾個屁大點的孩子,竟然也學人家搶劫。
辛健抽了一口菸,笑了笑:「誰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弄不好也是個忽悠。
這世上的事情,實在說不好什麼定論。
眼見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何況是耳聽的……
他咬著菸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付志:「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信過趙孫?」
「嗯?」
「相信他說的,孟軍逼供。」
付志也點了一根菸,但是沒有立刻抽,只是在手上拿著,視線掃過樓道外面的花園,看著來來往往互相攙扶的病人和家屬,過了一會兒才回頭看了辛健一眼:「我不信,你呢?」
「我信過。」
辛健笑了笑:「或許是因為我不夠信任所有人,所以才會相信趙孫這種人。」
對這個行業瞭解越深,對很多東西就越沒有辦法去相信。雖然平時自己覺得是非觀還算正直,但是真經歷過了這麼多事,遇到這種情況最先懷疑到的竟然是自己所處的系統,這種感覺其實是種無奈的悲哀。
付志抽了幾口菸:「但是你信趙孫,也一樣把這個案子翻清楚了。」
他不信,是因為他在看見趙孫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對方說話做事不符合邏輯。
這完全是一種職業型的直覺吧,畢竟這麼多年,他的工作就是分辨別人口中的真假,久而久之,有些判斷純粹是一種本能。
辛健之前那句話說得很好。
︱︱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而是判斷的問題。
站在旁邊的辛健笑了笑沒吭聲,只是默默的把手上的菸抽完。
都說付志看著糊塗,他倒是覺得其實最清醒的是這個人。
王姐既然沒事,辛健跟付志又連夜趕回了院裡。
到的時候已經是深更半夜了,付志回到宿舍發覺門竟然被反鎖了,敲了半天沒反應,最後沒辦法他只能打電話給辛健。
「李磊狗占鵲巢,我沒地方睡覺了。」
他這輩子最倒楣的一件事是認識了辛健,比認識辛健還要倒楣的事莫過於他還認識了李磊。
辛健在電話那頭笑了半天,好一會兒才勉強忍住笑:「那你等我一會兒,我穿衣服。」
他到家比付志早,睡衣都換好了。
付志抽著菸蹲在檢察院門口等了半個小時,然後看見辛健的車晃了兩下車燈,他攏了一下大衣鑽進車裡。
「操!冷死我了!」
這個時間大半夜的溫度簡直不是人待的。
「這要是我,我可忍不了……」辛健惟恐天下不亂的挑撥了一句:「明天支持你拆了李磊燉湯。」
付志掀開眼皮瞄了他一眼:「你是有多討厭他?」
「跟司徒茁對我的感覺差不多吧!」
涼涼的接了這麼一句話,辛健一腳油門往家飛飆。
實話說要不是因為手機上的號碼顯示是付志,他也不會大冷天的特地跑出來一趟。
睏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旁邊付志把車裡的暖氣開到最大,依然畏寒的縮了縮:「原來你也知道司徒討厭你。」
本來以為對於辛健這種人,別人的態度根本就是浮雲。
對於他的話,辛健沒回答,只是笑了笑。
他住的地方離檢察院不算很近,但是因為現在是大半夜,飆起來二十分鐘也到了,他下車的時候還刻意幫付志把眼鏡摘了擦上面的霧氣。
以前有過一次付志睡的迷迷糊糊的,下車因為看不見路直接栽了個跟頭。
被他的動作弄醒,僅僅二十分鐘也小瞇了一覺的男人暈頭暈腦的下了車,跟在辛健後面跌跌撞撞的蹭到了辛健家。
這人的房子裝修的很符合他的性格。
大體基調就是黑白,偶爾夾雜了幾件灰色的中間色調,整個看起來大氣但是不免單調。
「真服了這種人……」
小聲的嘀咕了一句,付志也不管辛健打算怎麼安排自己,倒頭就歪倒在了沙發上。
辛健後來看叫不醒他了,只能放了個枕頭在他頭下,然後搬出一堆被子毛毯的給他蓋好。
臨回臥室的時候,他推了推付志:「搬到我這兒吧,有暖氣。」
此時真是趁火打劫的最佳良機。
一向精於算計的眼底有抹精光閃過,辛健看著付志在沙發上不爽的蠕動了一下,然後不耐煩的嗯了一聲。
他滿意的笑了笑,噙著得瑟的笑容走進臥室。
這一夜,兩個人一夜好眠。
連著折騰了這麼多天,難得睡了個好覺,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被電話吵了起來。
最倒楣的是付志。
辛健的手機就放在沙發邊上,響在耳邊的動靜不亞於打雷。
他幾乎是手腳亂爬的翻身起來接電話。
那邊是吳剛的聲音。
「康凱我們抓到了!」
聽完這句話,付志難得一掃清晨習慣性的睏倦,衝到辛健臥房要把人給掀了起來。
「快起來,康凱……」
結果他掀被子的手揚了一半,話也給憋了回去。
餘下的,只有迷迷糊糊剛醒的辛健聽到的客廳傳來的一聲怒罵:「我操!你他媽的睡覺幹嘛不穿衣服!」
一直到了檢察院,付志還在不爽辛健裸睡的事情。
後者聽著他數落了一路,在進辦公室之前終於忍無可忍的捏了一下他的脖子:「你有完沒完了!」
至於麼,這年頭裸睡有什麼好奇怪的。
其實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
冬天他老家裡冷,在南方偏北的地方,也沒有暖氣,冷的半死沒辦法只能用這個辦法保持被子裡的溫度,只不過,對付志來說,一時不太適應。
付志的話被他這一捏都給捏進了肚子裡,不爽的瞪了他一眼,然後推開辦公室的門。
一抬眼就看見李磊喝著米粥看他:「誰睡覺不穿衣服?」
這倆在門口討論的熱火朝天,也不管其他人聽不聽得見啊……
付志皺了下眉:「你怎麼跟鬼一樣無處不在的?」
這辦公室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就跟他宿舍一樣,這人究竟是怎麼爬進去的?
喝著粥的男人撇了下嘴:「找值班的說東西落在屋裡,就開開了唄。」反正這院裡上下都知道他現在在跟辛健和付志一起辦案子,也不會有人查。
李磊說完指了一下自己:「我這臉長得就特別有說服力。」
坐在沙發上的付志瞄了他一眼,拼命的壓抑自己用暖壺砸人的衝動。
相比起他,辛健的反應就淡定多了。
他只是走過去示意了一下讓李磊往他跟前走兩步,等到後者不甘不願的走過去了,他才挑了下眉:「下次別坐在我辦公桌上,浪費消毒水。」
這話李磊聽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後就看見旁邊付志憋笑憋得面部扭曲。
「靠!辛健你這張嘴簡直太缺德了。」
「失禮,這方面我不敢論資,您才是前輩。」
他說完還有意的看了旁邊的付志一眼,後者咳嗽了一聲,選擇置身事外。
「行了,吃完沒有?吃完了趕緊走人。」
辛健回辦公室實際上是為了取口供的卷宗和檔案資料,付志趁機把大衣換成最老發的員警的那版,披在身上裹了個嚴實才一路小跑的往外衝。
臨出門被辛健一把拽住。
塞給他一包挺熱乎的東西,正好放在胸口:「路上吃。」
是兩個饅頭,旁邊還有一小包鹹菜。
付志有點詫異:「你哪兒來的?」
「剛才去取卷宗的時候遇到人要的。」辛健挑了下眉:「你先下去熱車。」
拿著饅頭的付志怔了一會兒,然後沒吭聲繼續轉頭小跑的衝到車庫,先拿鑰匙發動了車,然後才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看著饅頭發呆,愣了很長時間後,很慢的咬了一口。
今天的天氣不怎麼好,一大早起來也是有點霧濛濛的。
本來是個憋屈的氣色。
偏偏付志現在覺得心情特別的好,連帶著胸口剛才被饅頭捂過的地方都很暖。
他咬一口饅頭就傻笑一會兒,一直到李磊和辛健上了車,他才吃了大概有一小半,然後把剩下一個遞給辛健:「你也沒吃吧?」
兩人是一起到的院裡,想當然對方也沒早飯。
辛健點點頭,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然後一掛檔,開出了大院。
「省時間,你就這麼餵吧。」抽空比了比自己,辛健被伺候的相當的心安理得。
反而是坐在後面的李磊對於這種情況感到渾身不舒服,他忍到最後實在受不了選擇了閉上眼睛裝睡,心裡嘀咕下次寧願跑著去也不要坐辛健和付志的車了。
︱︱這兩人的覺悟真低到讓人唾棄的地步!
到了公安局,審訊室裡,康凱看著很垂頭喪氣。
如果說趙孫是一眼看過去不太像個搶劫犯的人,那康凱就是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罪犯兩個字。
放在電視劇裡,那就是從出場就被貼上了壞人標籤的反派打手,甚至連洗白的半點可能都沒有。
手邊放著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裡面是跟趙孫被逮捕時穿著一致的外套和褲子鞋子。
吳剛站在旁邊冷哼了一聲:「從他家搜出來的,這小子竟然還留著!」
他們實際上是在南方抓到康凱的,當時他在一家網吧裡刷夜上網,剛好網吧的管理員看到了網上發佈的通緝令,就打電話報了警,康凱被當地的警方扣留後,他過去帶的。
然後就申請了搜查令,那幅畫包括這身衣物,一應俱全。
辛健掃了一眼那袋衣物:「康凱,你涉嫌一起謀殺,情節嚴重性質惡劣,為了你自己,你最好把所有知道的部分都老老實實的交代清楚,不然,後果可能很嚴重。」
他一說完,康凱臉色都變了:「謀殺?不是!我只是搶劫。」
付志記著口供心裡感慨了一句這人可真痛快,然後看著辛健揚揚眉:「被害人孟國強是你殺的?」
康凱噎了一下,怏怏的坐回去:「是……」
「為什麼殺他?」
「我問他有沒有錢,他說沒有,還一直反抗掙扎,我是一時著急才……」
他話沒說完,被辛健打斷了。
還是淡淡的語氣,沒什麼停頓起伏,卻泛著一股冷意:「你撒謊。」
辛健瞪著康凱:「你跟趙孫根本就不是臨時起意的搶劫殺人,你們最初就是為了搶孟國強的那幅齊白石松鶴圖,這是謀殺,不是搶劫。」
他說到趙孫,康凱的表情明顯一僵。
然後辛健補充了一句:「而且你是主犯他是從犯,康凱,你是整個事情的主謀。」
如果現在採了康凱的指紋去做對比,他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跟凶刀上所採集到的指紋是相符的。
康凱面如死灰,他頹力的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無力的抖了抖嘴唇想要分辯,卻最終還是沒能擠出聲音,沉默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看著辛健和付志,情緒不太平穩的開口:「我交代……我都交代……」
「孟國強確實是我殺的,但是,我不是這件事的主謀。」
他盯著辛健,滿臉都是急不可待的慌亂:「這件事是趙孫策劃的,我只是個從犯。」
基本上,付志是相信康凱關於趙孫才是主謀,而他只是一個從犯的說法的。
畢竟從整個訊問的過程中,他所表現出來的都不是一個思考者,而是一個徹底的執行者。
「那天……是趙孫來找我,說有個生意便宜我,只要能轉手,這輩子什麼都不用幹了。然後,我按照他的計畫,事前穿好了衣服,等在定好的地方去攔車,殺人……」
他說到殺人的時候,聲音很自然的低了下去。
然後抬起頭,手舞足蹈的比劃著:「但是我一開始就說了我不想殺他,是趙孫,趙孫說如果他不死,這個計畫就不能用了!」
他意在財而不是人命。
要不是趙孫一直堅持,他是不會下那麼狠的手的。
辛健微微皺了一下眉:「你們的計畫到底是什麼?」
「趙孫說,如果殺人的是我,但是被抓的是他,是沒有什麼直接證據能夠定他的罪的,他一開始承認了,然後再翻供,就說是被員警逼供了,那最後查出來殺人的不是他,我也早就逃遠了。」
康凱歎了口氣:「那天你們給我打電話,就是之前安排好的暗號,趙孫跟我說,只要有人給我打電話,我就立刻離開這裡去避風頭,到時候他會聯繫我。」
「那幅畫到底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那幅畫在我跟趙孫換車的時候,我就交給他了,後面的情況,我都不是很清楚,因為只有他才有門路處理掉那幅畫。」
從計畫上來說,倒也真算是別出心裁了。
辛健揚了一記冷笑,不知道對這些挖空心思為非作歹的人報以什麼樣的想法,他看了一眼康凱,身強體健,四肢健全,不聾不啞的,偏偏就是不能去走個正途。
他在口供卷上做了幾個記錄,然後抬頭:「那關於凶刀,你到底處理在什麼地方?」
「在XX路口,我扔在匝道的隔離帶裡。」
聽到這裡,審訊室外的李磊和孟軍恍然的點了點頭。
趙孫並不是沒有老實交代凶器到底扔在那裡了,是他根本就不知道。
所謂的高架橋,恐怕也是他自己編的。
孟軍後來在交易市場的監控錄影上,找到了趙孫一路尾隨孟國強的視頻,很明顯是從交易市場的時候趙孫就聽到了別人對那幅畫的估價,然後從此寢食難安。
康凱隨後把一些細節的地方該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辛健問完了讓孟軍把人押到看守所去,順便跟付志兩個人一起也跟了過去。
見到趙孫的時候,辛健很淡定的告訴他:「康凱剛過來,就在你隔壁。」
下一刻,趙孫刷白了臉色。
很長的一段時間,提訊室裡都是壓抑的沉默。
這種即刻型的反應,讓付志覺得有點嘲諷。
他用筆點了一下桌子:「說吧。」
簡單的兩個字,,沒有更多的什麼。畢竟到這個地步,也實在無謂再浪費大家的時間了。
趙孫臉色很難看,他動了動嘴唇,然後很猶豫的抬起頭:「如果我現在交代,還能算自首嗎?」
辛健笑了笑:「不能。」
他覺得趙孫的思維邏輯很難理解:「整個事,你到底是怎麼想到的?」
在剛剛康凱供述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不能說這個案子被搞得有多高智商,就是很繞,很多地方明明就很明顯,卻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忽略掉了,實際上如果不是孟軍湊巧跟孟國強有血緣關係,恐怕翻供一說根本就成立不了。
趙孫嚥了一口口水,消沉的低著頭:「我是在交易市場遇到的那個老頭,聽見人家說他那幅畫很值錢,就惦記上了。本來出了市場,我想跟他商量著看一眼,或者把東西騙過來,誰知道那個老頭脾氣挺大,對我連打帶罵的就跑了。」
「然後,我打聽到了這個老頭的住址,就跟到他家樓下蹲著,結果看見了一個員警經常出入。本來以為是他兒子,後來才知道是他侄子。」
說完,他看了辛健一眼,後者微微揚了揚眉。
原來趙孫知道孟軍和孟國強的關係,他是故意的……
之前想不開的地方一下子豁然開朗了,辛健冷笑了一聲:「你倒還真是盤算的挺久。」
趙孫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皺著眉,低下頭去繼續:「我知道孟軍所在的管區範圍,就開始琢磨怎麼能把東西弄到手,想了幾個方法但是都不太好,那天湊巧看電視的時候,看到說是查案子的時候,有血緣關係的都需要司法回避,就連口供也可以翻供,沒有實質證據的話,就定不了案……」
電視上總是把很多東西演得很邪乎。
但是也卻是啟發了趙孫。
他最初的打算就是安排一場搶劫,自己做為頂罪的被當成嫌疑人,模糊完了警方的視線再翻供,一口咬定是孟軍打他,刑訊逼供,等到案子重新再查的時候,自然能查清楚其實跟他沒關係,這樣到時候康凱早就跑了。
「你想的挺好,但是漏算了太多事。」
辛健看著趙孫,好心的給他解釋:「首先,你漏算了康凱沒有把衣服給扔掉,其次,你漏算了就算他跑到外地,一樣會被抓回來。」
趙孫很會打算,可惜選的這個搭檔不是個合適的人選。
警方的力量永遠比大家臆想的要強。
現實之中的僥倖其實真得不多。
在訊問結束的時候,趙孫問了辛健一句:「我會被判什麼罪?」
走在前面的辛健沒聽見,付志站住回頭看了他一眼:「故意殺人罪,搶劫。」
趙孫臉色慘白:「我沒有殺人。」
但是這一次,付志沒有繼續給他解釋,只是淡淡的丟下一句話:「問你的律師吧。」
很多人都以為自己手上不染血,就不是直接凶手。
趙孫盤算了這麼多,考慮了這麼多,卻連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都不清楚。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
判決宣判的時候,辛健下意識的看了旁邊的付志一眼。
書記員席位上,付志依然在做筆錄整理,表情少見的一臉嚴肅。
那篇長達了幾十頁的審查報告的最後,被他很認真的寫上了結案兩個字。
辛健看著他寫完,然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不太明顯的揚了下嘴角。
從法院出來,付志被有點刺眼的陽光晃得皺了下眉,然後不怎麼舒服的避到了旁邊,看著辛健走出來才催促對方趕緊把車打開。
辛健很蓄意的把鑰匙在手上繞了一圈,然後才慢吞吞的去開車。
李磊走在後面嫌棄的皺了下眉:「辛健我覺得你骨子裡就是個變態。」
專門以跟人對著幹為樂趣。
靠在車旁邊的男人沒搭理他,只是拉開車門看了一眼縮在後座躲陽光的付志:「我說,你是週六搬還是週日?」
付志把眼鏡摘了捏了捏眉心,考慮了一會兒:「週日吧,還得收拾一下。」
旁邊李磊好奇的問了一句:「搬什麼?」
「搬家。」
辛健涼涼的笑了笑:「付志要搬到我那兒去。」
「靠!不是吧?」李磊詫異的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好友:「你這是有多想不開啊?」
就現在這樣辛健都恨不得拿付志當保姆用了,真住到一起,還不得吃穿住行全包……
付志終於找到了一個避光的地方才滿意的把眼鏡戴回去,態度不可置否:「無所謂,地下室也確實太冷了。」
那天雖然睏得要死,但是辛健的話他還是聽見了。
也說不清楚當時到底是因為意識不清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總之既然答應了,他覺得再矯情的不認也挺無聊的。
︱︱辛健那地方怎麼也比地下室強百倍,反正他不吃虧。
李磊不爽的揚了揚眉:「我早就勸你不要住在地下室了,讓你跟我一起租房子你又不肯。」
「你那狗窩也就只有你自己能忍受。」
之前跟李磊合住了那麼久,對方的生活習慣付志太清楚的很鬱悶。
事實上最後這人搬出去,也比較像是被他趕出去的。
「是你不習慣咱們這種爺們兒的瀟灑!」揚眉衝付志抬了下下巴,李磊一臉的不以為然。
辛健在旁邊也聽夠了,按了一下喇叭示意李磊上車。
這案子結束了幾個人也都能舒服幾天了,孟軍他們剛才旁聽也來了,但是走的時候沒遇到。
回到院裡,辛健要去跟處長彙報這個案子,付志是要把之前王姐留下的那幾個案子處理了,因為外地的那件事她現在還在家裡休息,於是所有的事都堆到了他頭上。
辛健臨下班了還特地給他打了通電話問要不要給他帶點吃的。
不過忙得昏天暗地的付志壓根就沒搭理。
支支吾吾半天自己都不記得說了些什麼,後來熬得太晚,就在辦公室睡了。
第二天快中午了才睜開眼,手機裡十幾條短信。
打開發覺全是辛健。
「我靠……神經病啊……」付志念叨一句把資訊掃了一遍,多數都是質問他昨天為什麼不接電話,剩下的還有一條是跟他說明天搬家的事。
本來約好兩個人先去看場電影,然後辛健跟他一起搬,但是資訊裡的意思大概是他明天白天有點事兒,看電影就取消算了,他完事兒了直接過來。
付志也無所謂看不看電影,短信看完了就重新開始加班幹活了,一天多除了中間泡麵就沒出辦公室,等到第二天事情忙活的差不多的時候,他一掃時間才發覺已經五點多了。
完全是下意識的,他以為自己錯過了約會的時間。
急忙就從院門口打了輛車過去,到了電影院門口給辛健打電話的時候才又重新看見資訊。
「……我這記性。」
喃喃自語的歎了口氣,付志靠在電影院門口的牌子前面,有點無語凝噎。
天冷得人難受,他出來的太著急,衣服也沒多穿。
後來實在凍得沒辦法了,他還是給辛健打了通電話,那邊的聲音詭異的很小,感覺是貼近手機做賊一樣的動靜:「喂……」
還拖著長音。
付志覺得辛健越來越詭異了,翻了個白眼,語氣不怎麼好的回了一句:「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我看電影呢……」
「你不是有事兒嗎?看……」話說到一半,付志才反應過來辛健的有事兒也是看電影,但不是跟他。
這感覺有點怪異,他拿著手機站在電影院的門口,看了一眼播映時間:「你在哪個影院?」
「就是咱們之前約得那個,你到底什麼事兒?」
「我忘了時間改了,出門出早了。」
因為站得地方有點不是地兒,付志被過往的人撞了好幾下,最後沒辦法他只能挪到了樓梯邊上,然後皺眉問了一句:「你那邊結束沒有,能出來不?」
再站下去,他就要凍住了。
「還得過一會兒,你隨便找個地方吧,我完了去找你。」
手機那邊的聲音依然很小,付志忍不了只能把手機掛斷了,然後大概掃了一眼,選了電影院對面的一家小吃店。
結果那店門不知道是不是關不嚴,縮在門口風一直往裡灌,搞得付志手腳都快不會動了。
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
電影終於有散場的趨勢了,三三兩兩的人群往外走,付志站起來看了一眼,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辛健。
他倆的身高半斤八兩,在人群中想發現一點都不難。
然後,他準備打電話的動作生生頓住了。
辛健旁邊還站了一個女人。
年齡不大,笑咪咪的跟著他,掛著包顯得挺淑女,兩個人相談甚歡但是保持著一定距離的相處模式一看就知道不是多熟悉的朋友。
這場景太好理解了,付志完全不用去試想其他的可能性。
辛健把那個女人送上了計程車,又趴下交代了半天才站直身子,目送車離開後,掏出手機給付志打電話。
付志感到手上的手機震動的時候,有點如夢初醒的乍然感。
愣了好一會兒,就一直盯著手機螢幕上的辛健兩個字。
任由它響了停,停了響。
一直到再也不響了。
他後來太餓了,就隨便點了一碗餛飩,然後攏著不怎麼能起到保暖作用的外套,一路小跑的溜回了檢察院。
晚上快11點,他才給辛健回了一條短信。
︱我不搬過去了,你忙吧。
然後關機,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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