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型血與O型血

——如果兩人的血型分別是AB型與O型,那麼按照基因遺傳的規律,他們一定不會有直系的血緣關係。也就是說,AB型血的父親,絕對不會生出O型血的兒子。

 

(一)

邵長庚在兒子出生不久後就知道了他的血型。

他看著血型鑒定裡那個可愛的「O」字,第一時間想到的並不是這個孩子的親生父親是誰,而是在想這件棘手的事情,接下來該怎麼處理。

如果放在平常人家,這件事或許比較容易隱瞞,可他偏偏出生在邵家。

他的爺爺是醫院院長,奶奶是手術室護長,伯父是血液科專家,伯母是麻醉師,還有個正在讀醫科大的小姑姑和她學法醫鑒定的未婚夫。

邵家是個醫學世家,邵家所有人全都知道邵長庚是AB型血。

當他們看見這孩子血型檢測上的「O」字時,臉上的表情一定會很有意思。

其實邵長庚早就知道這孩子不是他親生的,因為他跟孩子的母親安菲原本就是互惠互利的協議婚姻,如果孩子是他親生,那反而是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

邵長庚根本不在意這個孩子的生父是誰,他甚至早已想好了如何利用這個孩子跟家裡周旋。

原本的計畫是四年。

四年後,他會順利拿到Medical Doctor的學位,到時再以感情不和為由離婚,他自然不會跟安菲去爭那個孩子的撫養權。

結束這段互相利用的婚姻關係後,他再以自由身回國,加上「因為婚姻失敗而導致對感情失去信心」這樣令人同情的理由,他的父母暫時也不會逼他去找第二春,這樣,他才可以毫無顧忌地放手一搏。

可是,計畫趕不上變化。

邵長庚沒有料到這個孩子居然是O型血。

血型有四種,他偏偏是「一看就知道我不是他兒子」的O型。

這無疑是BUG一般的存在。

邵家人有出生時記下小孩資料的習慣,身長、體重、血型甚至新生兒Apgar評分。多年學醫的人有種奇怪的偏執,或許他們覺得這樣比較科學。

他們正在從機場趕往醫院的路上,這個血型上的BUG,必須要儘快處理掉。

處理BUG的方法,一是修復,二是消滅。

這個孩子既然已經來到了世上,那就不可能消滅。

所以……

邵長庚看著床上那個皺著鼻子圓滾滾的小嬰兒,低頭沉思了片刻,很快,他就做出了一個理智而冷靜的決定。

他從口袋裡拿出筆,在孩子資料卡上那個「O」字的上面,又畫了一個「O」。

圓滿地修復了BUG,邵長庚滿意地笑了笑,伸手捏捏小嬰兒的臉,微笑著說:「從現在開始,你是B型血,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們要一起保守這個秘密至少四年。在這四年裡,你不許生病。知道了嗎?」

小嬰兒被他捏疼了,難過地哇哇大哭,哭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慘烈的哭聲很快就驚動了屋外的護士。

護士推門進來,看見的便是年輕英俊的男人俯下身逗他剛出生的小兒子的美好畫面。

邵長庚回過頭,微微笑了笑說:「我這兒子,似乎很愛哭?」

有種微笑叫如沐春風,或許正可以形容面前的男子。護士對他的好感瞬間升級到百分百,馬上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說:「先生,您的兒子,他可能是餓了。」

「哦?餓了麼?」邵長庚低頭看了看懷裡哭紅鼻子的小孩一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嗯,我該帶他去找他的媽媽了。」

此時的安菲正躺在病床上,產後不久的緣故,神色有些虛弱,卻依然無法掩蓋她出眾的氣質。

安菲皮膚白皙,瓜子臉,大眼睛,加上一頭濃密的黑色長髮,是典型的東方美人,穿上旗袍的時候尤其漂亮。在英國讀書期間,若不是有邵長庚這名義上的Husband在旁邊護航當燈泡,追求者一定會排上一條街。

「快,讓我看看他。」安菲一見他抱著孩子進來,臉上便露出了微笑,伸手就急著要抱孩子。

邵長庚俯下身,把孩子放在她的懷裡。

安菲低頭看了他一眼,冒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剛出生的孩子,是不是都很醜?」

邵長庚習慣了她直來直去的性格,低聲安慰道:「沒關係,他長大後一定會很好看。」

安菲抬頭看他,「你確定?」

邵長庚微笑,「我相信遺傳學。」

※※※

沒過多久,房門就被推開,從機場趕來的邵家父母走進病房,看見他們兩人抱著孩子一副闔家歡樂的景象,忍不住笑得更加開懷。

「安菲,辛苦你了。」邵媽媽湊過來看著安菲懷裡的孩子,「這孩子真可愛,長得像你。」

邵安國回頭問:「取名字了嗎?」

邵長庚點頭,「嗯,叫做Arvin。」

邵安國皺眉,「中文名呢?還沒想好?」

其實邵長庚並沒想給孩子取中文名。

當時他跟安菲都在英國生活,而這孩子並不是他親生的,既然不是親生,那就不應該跟著他姓邵。英文名隨便取取無所謂,跟了他姓邵,寫進邵家的族譜,卻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安菲也想到這點,便笑著打圓場說:「爸爸,中文名不急著取,我們改天再好好想一個。」

邵安國聽了這話更不高興了,怎麼說這也是他邵家的子孫,哪有孩子出生了名字都沒取的道理。低頭想了想,很快就定下主意,「邵家這一代名字都是單字,就叫他邵榮吧。」

榮,是榮華的榮,榮耀的榮。

邵媽媽開心地逗著懷裡的寶貝孫兒,「榮這個字好,將來能夠享盡榮華。小邵榮,喜歡這個名字嗎?」

安菲和邵長庚對視一眼,同時無奈地歎了口氣。

※※※

按之前所說,邵榮這個孩子,對於邵長庚來說是一個BUG一般的存在。

他跟安菲在英國期間雖有夫妻之名,卻從不住在一起。

邵長庚那個時候正忙著照顧學業,他主修醫學博士,選修了商學碩士,雙學位的繁重課程壓在肩膀,加上在醫院實習時經常通宵達旦上檯手術,根本沒有時間去照顧他名義上的妻子和兒子。

他的導師和朋友們經常笑著問他,「StevenAre you crazy

可令人驚歎的是,邵長庚在如此恐怖的壓力下並沒有絲毫氣餒的情緒,他依舊每天都帶著從容的微笑,仿佛處理一切事情都遊刃有餘。

或許,這個男人骨子裡的強勢,使他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畏懼和退縮。

這樣充實而平靜的生活持續了兩年。

兩年來,邵長庚從來沒有去看望過那個跟他姓邵的孩子。

他沒有時間。而且他知道安菲一定會把孩子照顧得很好。

意外發生在1224日。

那天是平安夜,倫敦的街頭到處都是掛滿彩燈的聖誕樹,小店裡不時飄出柔美的鋼琴曲,人們穿著各種鮮豔的衣服穿梭在夜晚的街頭,讓整個城市充滿了活力。

醫院裡來自法國的同學花錢包下一個酒吧,說要晚上辦化妝舞會,大家一起熱熱鬧鬧過節,向來人緣很好的邵長庚自然也受到了她的邀請。

接到安菲電話的時候,邵長庚剛剛處理完一個因為酗酒而引發胃出血的病人。

他從手術室出來,摘下口罩和手套,洗乾淨手準備去參加化妝舞會,口袋裡的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邵長庚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皺眉按下接聽鍵,「Implywhat’s wrong?」

電話那頭的安菲聲音顫抖,甚至帶著哭腔,「小榮,小榮他不小心把我的鑰匙吞下去了,怎麼辦……他,他吐不出來!」

「……?」

邵長庚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小榮」是誰。

——哦,小榮。那個O型血的孩子,差點忘記,他的中文名是叫邵榮。

※※※

或許所有的母親在面臨孩子的問題時都會失去理智,平時優雅如女王的安菲在電話那邊急得快哭了。

邵長庚冷靜地道:「你先別急。鑰匙卡在喉嚨影響他呼吸了麼?」

「倒是沒有,他好像已經嚥下去了……」

「嗯,那麼接下來,你要做的是讓孩子躺平,不要亂動,尤其不要做屈體運動,以防鑰匙在體內破壞消化道甚至造成穿孔。」

或許是被邵長庚平靜的語氣鎮住,安菲的情緒這才稍微冷靜了一些。

「哦,我讓他躺下來了,接著呢?」

「你家裡有韭菜或者芹菜麼?弄碎了給他餵一些來吃。纖維食物可以將鑰匙包繞,牽帶著鑰匙隨胃腸道地蠕動慢慢排出體外,避免它在胃腸道內滯留,造成黏膜損傷。」

「嗯。然後……然後呢?」

「等孩子想上廁所的時候,你就帶他去洗手間。」

邵長庚依舊很有耐心,他對每個病人的態度都是如此,哪怕對方情緒失控。

可安菲似乎並不相信,「就……就這樣嗎?」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若不放心,你可以帶他來醫院檢查。」

半個小時後,安菲帶著孩子風風火火來到了醫院。

那是自邵榮出生以後,邵長庚第二次見到他。

 

(二)

那個叫做邵榮的小孩子似乎很喜歡邵長庚,一見面就伸出手,撲到他的懷裡叫他,「Daddy……」

邵長庚的臉色瞬間有些僵硬。

記憶裡那個滿臉皺巴巴哭紅鼻子的難看小嬰兒已經長大了,兩歲的邵榮看上去可愛無比,一雙大眼睛烏黑發亮,此時正帶著好奇的目光看著面前穿著白大衣的男子。

他似乎很喜歡邵長庚的白大衣,更喜歡他脖子上掛著的聽診器。好奇之下忍不住伸出手來扯了扯邵長庚雪白的衣領,一雙小手抓住聽診器不放,彎起眼睛,笑著叫他:「Daddy……」

甜甜的聲音,像是被融化掉的糖果,一絲一絲,滲入心底。

實話說,邵長庚並不喜歡小孩,他總覺得哇哇大叫哭鬧不停的孩子簡直是魔鬼,恨不得遠離那些小魔鬼二十米之外。

可是,漂亮乖巧的小孩,總是討人喜歡的。

邵榮無疑是討人喜歡的那種孩子。

所以,難得的,邵長庚並沒有出手揍他,甚至沒有推開他。哪怕這個孩子此時正在賣力地拉扯他脖子上的聽診器,他也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頭。

邵長庚並不知道這孩子喜歡亂喊人,男的叫Daddy女的叫Mommy,安菲很多同學朋友總愛搶著抱他,占小孩兒嘴上的便宜。安菲對此非常無奈,跟孩子講理那是不可能的,她又捨不得打他罵他,只好由著他。

沒想到這孩子根本不懂看人臉色,今天見到邵長庚,居然也敢撲過去叫他爸爸還亂扯他的衣服。

安菲清楚邵長庚的個性,他雖然總是一臉微笑,可如果有人觸到他的底線,那麼他一定會微笑著把那人送進地獄。

——他不喜歡被人拉扯衣服,尤其是他整齊乾淨的白大衣衣領。

見他皺眉,安菲趕忙識趣地把孩子抱了回來,迅速地轉移話題道:「小榮他吃了鑰匙真的沒關係麼?雖然是我抽屜的那種小鑰匙,可我還是不太放心。」

邵長庚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你按我說的做了嗎?」

「嗯,已經餵他吃了韭菜,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排出來。」安菲看了孩子一眼,擔心地道,「萬一留在身體裡面……」

「那就給他拍一下X光片,看看鑰匙在哪。」 邵長庚打斷了她,「你去交費,我來安排。」刷刷兩筆寫下拍攝X片的申請單遞給安菲,轉身便往檢查區走去。

白大衣乾淨整齊的下擺,在他轉身時劃出了一個優美的弧度。年輕英俊的男人挺拔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盡頭,當然也吸引了無數視線的追隨。

小邵榮還張開手臂委屈地叫著:「Daddy……」

周圍有人好奇地看著他們母子,有羡慕,甚至有嫉妒。

安菲卻苦澀地笑了笑,摸摸小邵榮的頭,輕聲說:「He is not your dad……never。」

※※※

那個平安夜,過得一點也不平安。

邵長庚沒有按時去參加法國同學舉辦的化妝舞會,他留在醫院耐心地給邵榮做了檢查,等結果出來後,他把X光片拿到安菲的面前,用鋼筆指了指中間發光的部位,「鑰匙已經到了腸道,被食物纖維包繞著,過幾個小時就會出來。你可以放心了。」

安菲有些尷尬,雖然他的語氣非常平靜,可她似乎從中聽出了一點不悅的情緒。

「我是不是打亂了你的計畫?」女人的直覺讓她以為邵長庚今晚佳人有約。卻不知,邵長庚只是不喜歡別人質疑他的結論。

「化妝舞會而已,不去也罷。」邵長庚轉身脫下白大衣,從更衣室裡拿出外套穿上。

那是一件長及膝蓋的風衣,是他最鍾愛的淺灰色,這個顏色的風衣穿在他身上顯得帥氣而沉穩,原本就高大的身材,被修身的風衣襯托得更加完美。

邵榮見到他,又開始彎起眼睛笑著叫Daddy,伸出小手想要撲去他的懷裡,邵長庚卻轉身走開,無視身後一臉委屈的小孩,低聲道:「去吃飯吧。」

邵榮只好撇撇嘴,轉身撲到了安菲的懷裡。

兩人帶著孩子來到醫院對面的西餐廳。

餐廳一樓的大廳裡擺著一棵兩米高的大型聖誕樹,因為是平安夜,還特意請來了某個知名的樂團在演出,平常就小有名氣的餐廳,此刻更是熱鬧非凡。

邵榮這孩子顯然好奇心非常旺盛,路過聖誕樹的時候順手就扯下來聖誕樹上的一串彩燈,電線被他扯斷,劈裡啪啦火花亂濺。

邵榮手裡抓著彩燈,一臉的迷茫,邵長庚突然回頭,冷冷的目光掃向邵榮。

邵榮愣了愣,接著就被那銳利的目光嚇得「哇」一聲哭了起來。

「……」邵長庚沉默地看著邵榮,他最討厭闖禍的孩子。

安菲怕邵長庚發火,趕忙偷偷把小邵榮藏到了身後。

沒想到的是,邵長庚並沒有生氣,反而很快就冷靜下來,禮貌地跟餐廳經理道了歉,然後轉身把安菲身後的小孩子拉到面前,伸出雙手抱了起來。

「別哭。」邵長庚用拇指擦拭著孩子滿臉的眼淚,低聲說,「又沒罵你,你哭什麼?」

「嗚嗚……」邵榮咬著嘴唇,哭得很難過。

邵長庚無奈,只好放柔了聲音哄他,「好了好了,不哭了。哭這麼難看,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你。乖,不哭了。」

聽著他溫柔好聽的聲音,邵榮終於慢慢停下了哭聲,只是撇著嘴,似乎有些委屈。

邵長庚看著他,忍不住微笑起來,「給你買好吃的,小榮喜歡吃什麼?」

邵榮聽不太懂,扭頭看向他的媽媽,「媽咪……」

安菲忙說:「他喜歡喝魚片粥,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店的粥做得還不錯,不如我們去嘗嘗?」

邵長庚點頭,「好。」接著便抱著邵榮往門外走去,「我們去喝粥。」一邊走一邊頗有興趣地給他教簡單詞彙的讀法,「粥,congee,來,跟我念,congee。」

邵榮很聽他的話,乖乖跟著他念,「粥,congee。來跟我念。」

邵長庚忍不住微笑,摸摸他的頭說:「不錯,孺子可教。」

「褥子可澆?」

看著那幅似乎還算溫馨的畫面,安菲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沒人知道,剛才他回頭看向邵榮的那一刻,別說邵榮被嚇哭,連安菲都脊背發涼手心裡冒了一層的冷汗。

※※※

那個平安夜,發生了很多事,以至於安菲後來每每想起時都有些後悔。

如果她當時相信邵長庚,安心在家裡等鑰匙自然排出,而不是急著帶孩子去醫院,或許很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

那天晚上十點多的時候,邵長庚和安菲帶著邵榮去一家街道盡頭的小餐館裡吃飯。那家餐館的老闆是中國人,祖籍福建,很擅長做粥。他家的粥味道獨特,入口香濃卻不黏膩,加上餐館位置在學校附近,因此聚集了很多在倫敦留學的中國學生。

邵長庚顯然很喜歡這種口味,吃了一碗之後又要了一碗。

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錯,還拿勺子餵了邵榮幾口粥吃。邵榮也很乖,不吵不鬧,邵長庚餵他多少,他就乖乖吃多少,還很開心地拉著邵長庚的手叫他Daddy

原本很和諧的氛圍,突然被一陣電話鈴聲打亂。

邵長庚拿起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電話,低聲道:「爸爸。」

安菲以為是邵安國給他打電話,並沒有在意,直到邵長庚平靜地說:「安菲跟我在一起。打不通她的電話?哦,可能她剛才出門太著急,忘記帶手機了……您說什麼?」

邵長庚突然停頓了下來,抬起頭看向安菲。

安菲這才知道電話並不是邵安國打給他的,而是自己的父親,臉色不由得變了變,趕忙拿過邵長庚遞來的手機,強作鎮定地問:「爸爸?怎麼了?」

「安菲,唉,你……你先回家吧。回來再說。」

「爸爸?」

嘟嘟,電話被掛掉。

安菲一頭霧水,心底卻隱隱覺得不安。

邵長庚平靜地看著她,良久後,才低聲說:「我幫你訂明天的機票,早點帶孩子回去休息。」說著便抱起了邵榮,轉身走出餐館。

安菲跟在他的身後,聲音因為擔心而有些微微顫抖,「到底出什麼事了?我爸爸為什麼不說清楚?」

邵長庚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哥哥安揚生病了,在醫院,說想見你。」

安菲並不相信這樣敷衍的解釋。可邵長庚的個性,在他不想說的時候,你是絕對不可能從他口中問出一個字的。所以安菲只好沉默下來,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帶著邵榮回到了住處。

安菲回家之後一直心緒不寧,邵榮似乎也察覺到媽媽不安的情緒,輕輕拉著她的手,笨拙地搖晃著,「媽咪,怎麼了媽咪……」

安菲斂住心神,緊緊抱住他說:「媽媽沒事,媽媽會保護你的,小榮別怕,別怕。」

「媽咪?」

「別怕,沒事的。」

那天晚上,安菲徹夜難眠。

她想到了一個最不願意去想的可能。

※※※

次日早晨邵長庚開車來送她去機場,在過安檢的時候,他突然說:「你先回去,把邵榮留下。」

安菲臉色一變,緊緊抓住了邵榮的手,「我不會和小榮分開。」

邵長庚微微笑了笑,「這是你的兒子,但是,他現在姓邵。」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你想清楚,再給我答案。」

他的潛臺詞很明顯,你們安家的事,不該牽連到邵家。

邵榮的存在,根本就是個錯誤。

安菲臉色蒼白,抱著邵榮的手臂收得更緊,「我明白,我會把他藏起來,藏得好好的,不讓任何人發現。」雖然手指顫抖,目光卻帶著堅定,「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三)

可安菲最終還是把孩子留給了邵長庚,因為邵長庚說了一句話,「你能保護他嗎?」

他說的雖然是疑問句,答案卻是肯定的。

安菲沒有能力保護這個孩子。在安家那樣複雜的環境中,尤其是在如今這風頭浪尖上,把孩子帶回國,無疑帶著剛出生的小羊羔走入遍地陷阱的森林。

所以在邵長庚說出這句話之後,安菲就冷靜了下來,她低頭看了一眼小邵榮,大腦中的理智很快戰勝了感性。

「小榮,媽媽有事要離開一段時間,你跟Daddy一起留在英國好不好?」她敢暫時以Daddy稱呼邵長庚,也是因為她看出邵長庚對這個孩子並不反感。

果然,邵長庚並沒有說什麼,反而伸出雙手抱起了邵榮,低聲說:「小榮聽話。」

「媽咪?」小邵榮很迷茫,很疑惑。他不懂安菲是什麼意思,看了安菲一眼,又看了邵長庚一眼,不捨地拉著安菲的手問:「媽咪去哪,帶上我一起……」

安菲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見邵長庚伸手捏了捏小邵榮的臉,微笑著說:「你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到玩具城裡給你買很多好玩的禮物。那個玩具城,只有大人才可以進去。」

安菲愣在原地。

邵長庚說話的時候習慣面帶微笑,讓人根本分不清他說的是真是假,可這種糟糕的理由……或許對孩子來說卻是最好的理由。

平時看他很反感小孩,沒想到他哄孩子還挺有一套。

顯然邵榮也很相信他,一聽他這麼說,很快就高興起來,拉著邵長庚的手問:「DaddyDaddy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邵長庚微笑,「Daddy怎麼會騙你。」

邵榮很高興,還在他的臉上啵了一口。

安菲沉默了片刻,只好順著他的話說:「小榮,媽媽去給你買禮物,你先跟Daddy留在英國。記得聽話,知道嗎?」

邵榮乖乖點頭,「我會聽話,等媽咪回來的。」

「乖。」安菲忍住心中的酸澀,輕輕抱了抱他,然後毅然轉身。

身後的孩子還在不斷地揮著小手,「媽咪要快點回來哦。」

安菲忍著眼淚不讓自己回頭,她不知道下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她甚至害怕下次見面時這孩子已經認不出她。

上飛機前收到了邵長庚的短信,是他一貫的簡單俐落的風格。

Take care。」

安菲握緊手機,想了想,還是回復道:「幫我照顧好小榮,他要是想我了,就打電話給我。」

邵長庚說:「好。」

過了一會兒,又發來一條——

「遇到困難我會幫你,在我所能接受的範圍內。」

安菲回道:「謝謝。」

那邊沒了回復。

安菲知道邵長庚幫她的理由,是因為目前她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他把邵榮留下照顧,也僅僅因為邵榮目前還跟著他姓邵,是邵家的孩子。

如果有一天,這種協議關係結束,那麼對他來說,無論安菲,還是邵榮,都不過是——跟他無關的陌生人。

※※※

邵長庚當時敷衍的答覆,其實有一半是真的。安菲的父親給她電話,的確是因為她的哥哥出事了。

不過,安揚不是病了,而是死了。

安菲和她哥哥安揚是孿生的龍鳳胎,平安夜那晚,她一直覺得情緒有些不安,在父親的電話之後,這種不安的情緒變得更加難以控制。

第一次出現這種不安,是她哥哥在大學期間感染肺炎發高燒差點死掉的那天晚上。

或許,這就是傳說中雙胞胎之間微妙的心靈感應,即使這種近似於迷信的說法目前還找不出科學依據,可它確確實實存在於安菲和安揚之間。

所以當晚,在安菲想到某個最壞的可能時,她已經在心裡打定了主意。這也是她願意把邵榮暫時留給邵長庚照顧的原因之一,她不想讓小小的邵榮捲入這場紛爭之中。

安家果然派了車來機場接她。

司機是個陌生的面孔,他顯然對安菲非常熟悉,一見安菲走出機場便迎了上來,低聲說:「二小姐,安先生讓我來接您。」

年輕的司機一身黑色西裝,唇角下抿,臉色冷淡,不像是接人,反而像是綁架。

安菲到醫院的時候,安揚的遺體據說已經被送去了太平間。

安菲對著空空蕩蕩的病房,攥緊了拳頭哽咽著,眼淚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卻根本哭不出聲來。

那是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最疼愛她的安揚。在媽媽去世的時候擦乾眼淚,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說「妹妹別哭」的安揚。在所有人反對她去英國學美術的時候,冷靜地站出來說「我相信妹妹的選擇」的安揚。

安揚總是微笑著,他對每個人都那麼溫柔。

如今他死了,她甚至沒有來得及見上他最後一面。

「他昨晚只剩一口氣的時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低沉的聲音,突然在安菲的身後響起,「真遺憾,你沒能見到他。」

那是種如同被毒蛇注視著一般的感覺,徹骨的冰冷迅速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個毛孔。

——說話的人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安洛。

「他說,他有個秘密想告訴你。我們一直在打你的電話,可是打不通,無奈之下只好找了姐夫,你果然跟姐夫在一起。」

安洛慢慢走近,站在安菲的面前,高大的身材投下的陰影讓安菲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你說,他想告訴你的秘密……」

安菲沒有回答,只是暗中攥緊了雙拳。

「到底,是什麼?」

安菲沉默片刻,這才平靜地說:「既然是他要告訴我的秘密,你問我自然沒有用。何不去地下,親口問問他?」

安洛的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卻很快換上了冷淡的微笑,「對了,姐姐怎麼沒把小邵榮帶回來?我一直盼著見見這個小外甥,聽說……他很可愛,長得像你。」

安菲脊背一陣發涼,深吸口氣,抬頭強作鎮定地道:「Steven說孩子還太小,跟我回國怕適應不了環境,所以我沒把他帶來,他現在跟他爸爸在英國。」

「哦?」安洛微微瞇起眼,似笑非笑,「姐夫的個性,並不喜歡小孩吧,你把孩子留給他,他能照顧好嗎?」

「他會的。」

「那麼……大哥去世了,姐夫也不回來參加葬禮?」

「他很忙,暫時走不開。」安菲皺著眉轉移話題,「倒是你,安洛,大哥到底怎麼死的你可知道?」

安洛聳聳肩,露出一臉悲傷的表情,「是車禍,據說大哥的車子在拐彎的時候輪胎爆掉了,正好跟一輛大卡車撞上。車子被整個撞成了兩半,大哥也被撞得……」

「別說了……」安菲打斷了他。

她很難去想像那個血腥的畫面,她最溫柔的哥哥,死的時候居然如此痛苦。

沉默良久後,安菲才輕聲問:「我爸爸呢?」

「爸爸因為太傷心,昨晚昏迷了一次,現在在家休息。」

「我去看看他。」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安菲回到她的住處,在臥室呆坐了很久。

她已經有四年沒有回到過這裡,房間裡的擺設自她走後居然從來都沒有變過,那一定是細心的安揚讓人天天打掃的緣故。

梳妝臺的抽屜裡放著一張照片,是安菲在很多年前買了新相機到處拍照時抓拍到的,照片裡的安揚帶著微笑坐在樹下看書,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溫暖柔和。

她當時並沒有注意到,照片的角落裡還有一個人。

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那個人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根本看不出究竟是誰,只是從那個人所在的角度來看,他的視線應該是投射在安揚的身上的。

不知為何,原本溫暖美好的照片,因為那個人影的插入,突然間變得不太協調。

仿佛純白乾淨的紙張,在角落的位置,被人刻意地抹上了一個刺眼的黑點。

※※※

晚上七點的時候,安菲端著從廚房裡拿來的熱粥送到了父親的臥室。

父親還在沉沉地睡著,鬢間的頭髮已經花白了一片。

「爸爸……」安菲把粥放在床頭,看著父親眼角的皺紋,心中忍不住一陣酸楚。

當初她跟邵長庚一起出國留學的時候,她一直認為安家不會出什麼意外。

安家看起來那麼的平靜和睦,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也都確定,安家的一切都該由她的哥哥,安家的長子安揚來繼承。安揚年紀輕輕,才華橫溢,是商界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容貌俊朗加上個性溫柔,無論走到哪裡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那個時候,安洛還在讀高中。

每次跟哥哥姐姐一起參加酒會,他都會獨自站在角落裡一個人默默喝酒,低眉垂目、沉默寡言的少年,跟他高大英俊的哥哥相比,看上去一點都不起眼。沒有人去關心他,更沒有人願意跟他攀交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圍繞著光彩奪目的安揚。

沒想到,僅僅過了五年的時間,安洛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

如今的安洛甚至讓安菲不敢去對視,尤其在他走近身邊低聲輕笑的時候,給人那種無形的壓力,就仿佛面對從地獄深處走出來的魔鬼。

年邁又病重的父親在安家顯然已經沒了實權,現在,安家所有的股份、財產,全都控制在安洛的手裡。就連安揚生命垂尾時負責給他看病的醫生和護士,都是由安洛親自選擇的。

他甚至……連墓地都已經選好了。

 

(四)

邵長庚並不喜歡小孩,他留下邵榮的確是因為邵榮跟著他姓邵,他暫時還不希望邵榮成為安家內鬥的犧牲品。

不過,他顯然對照顧孩子沒什麼經驗。

對他來說,照顧孩子的概念只是兒科學上所講述的3月可以吃雞蛋、5月可以吃爛粥、7月開始長牙能夠慢慢咀嚼、12月開始進入幼兒期,消化系統趨於穩定可以漸漸吃大人的食物了……如此而已。

邵榮兩歲了,已經長了幾顆雪白的牙齒,所以在食物方面他完全不需要顧慮。

邵長庚的口味偏於清淡,最討厭酸、辣之類刺激性的食物,平時自己吃飯一般是兩個可口小菜配上米飯,早餐則是固定的麵包牛奶,他認為自己這樣的食物搭配非常科學和營養,所以他根本沒有給邵榮另外準備食物,只是在自己吃飯的時候,拿個小碗分一點點給他。

邵長庚的想法是,「我吃什麼,他就應該吃什麼。」

邵榮起初很好奇邵長庚給他分的食物,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菜的形狀和顏色都很奇怪,跟媽媽餵的東西完全不同。

見邵長庚吃得很香,邵榮便拿起勺子,在小碗裡搗鼓了半天,學著邵長庚的樣子舀了一勺往嘴裡塞,嚥下一口之後就不樂意了,扯了扯邵長庚的衣角,一臉委屈,「Daddy好難吃……」

邵長庚停下動作回頭看他,「難吃?那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巧克力。」邵榮眼巴巴地看著他,小手抓住他的衣角賣力拉扯,「Daddy給我買。」

邵長庚說:「沒錢。」

「找媽咪要錢。」邵榮還在不甘心地扯他的衣角。

「你媽咪也沒錢。」邵長庚把小孩兒的手拿開,一本正經地道,「小孩子不能吃太多巧克力,不然,長大以後會得糖尿病。」

邵榮疑惑道:「糖尿病……那是什麼?」

邵長庚嚴肅地說:「那是一種很可怕的病,得了那種病,你的腳會變成黑色,手指也會爛掉。」

邵榮一臉驚恐,「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可是媽咪以前經常餵我吃……」

「她不是醫生,不懂這個。」邵長庚頓了頓,回頭看著他,「邵榮,你現在該聽誰的話?」

邵榮趕忙抓住他的手,「我聽你的。」

邵長庚滿意地點點頭,「那就乖乖吃飯。」

「好……我以後都不吃巧克力了。」邵榮低下頭,繼續去吃碗裡味道奇怪的米飯,似乎很害怕自己的腳會馬上變成黑色。

邵長庚見他一口一口低頭吞米飯的樣子十分可愛,忍不住微笑著摸摸他的頭,贊道:「真乖。」

邵榮的確是個很乖的孩子。

那段時間的邵長庚非常忙碌,還是實習醫生的他每天都要早出晚歸,有時候值班遇到急診手術,幾乎一整夜都要待在醫院,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照顧邵榮,所以他就請了一個保姆在家照顧孩子。

難得的是,小邵榮比較聽話,跟保姆在一起也不哭不鬧,只是每天都眼巴巴地盼著爸爸回家,每次邵長庚一回家,那小傢伙就會高高興興撲到他懷裡叫爸爸。

邵長庚雖然不凶,可對小孩也算不上特別親切溫柔,更不會像很多家長一樣整天笑瞇瞇逗小孩玩兒,他總覺得小孩子智商太低交流起來有障礙,所以不太愛搭理邵榮。

可奇怪的是,這孩子似乎很愛黏著他,他去洗手間要跟著不說,他要開電腦寫論文,小邵榮還非要坐在他的懷裡,安安靜靜的也不搗亂,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看電腦螢幕上的字。

他似乎在研究那些字元之間有什麼好玩的東西,研究好久之後,終於指著一個單詞「my」和另一個「my」,開心地對邵長庚說,「這兩個好像!」

「……」

邵長庚第一次覺得頭痛。

他很想說「你真幼稚」,可又覺得跟小孩子計較的自己……才會更幼稚。

他從小獨立慣了,最討厭被人黏著,當初選擇跟安菲假婚也是因為安菲是非常理智聰明的那種女人,而且她心有所屬不會跟他有任何感情糾葛,婚後各過各的互不干涉,給他留了百分百的獨立空間,他喜歡這樣的相處方式。

可邵榮這孩子一點也不像安菲那麼乾脆,他實在是太愛黏人,幾乎是一看見邵長庚就往他懷裡撲,偏偏他對這個笑彎了眼睛甜甜地叫他Daddy的小孩子又狠不下心來,不忍心罵他更不想揍他,所以只好忍耐著被他黏著。

時間久了,甚至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

如果這小傢伙是他親生的兒子,一手把這麼可愛的孩子養大,給他餵自己喜歡的食物,給他穿自己看著順眼的衣服……或許會比做完一個高難度手術……更有成就感吧?

於是,邵長庚有史以來第一次帶著好奇的心情去逛了逛兒童服裝店。

那時候的倫敦,冬天非常冷,安菲走得太急沒有把邵榮的衣服打包過來,邵長庚又懶得去安菲那裡拿,所以他決定自己去買。

可是他對買童裝完全沒經驗,他自己平常穿的衣服都是固定的幾個品牌,對童裝沒有任何瞭解,找朋友打聽了一家童裝店位址之後開車過去,一進門就被眼前壯觀的景象嚇了一跳。

五彩斑斕的世界,稀奇古怪的衣服上畫滿了各種貓、狗、熊……

邵長庚更加頭痛。

在兒童服裝店裡逛了一圈,在那些五彩斑斕的衣服堆裡找自己看著順眼的,最後終於選中了一款相對簡單的白色毛衣,這才滿意地買了下來。

回家以後馬上給邵榮換上,結果……

衣服太大了。

小邵榮穿上那件大毛衣,幾乎可以把整個身體都包起來,完全像是套了個麻袋……他穿著新衣服似乎還挺高興,在床上滾來滾去樂個不停,整個人埋在毛衣裡面,像是個圓滾滾的小雪球。

邵長庚一頭黑線,他覺得自己的耐心正在受到極大的考驗。

※※※

安菲走後不到一週,邵長庚突然接到了安洛的來電,說是安揚的葬禮定在這個週末,希望他帶著邵榮回來參加葬禮。

邵長庚跟安菲是大學同學,對安家的瞭解雖然不多,卻也知道安家的背景十分複雜,他不願跟安家有太多牽扯,更不想跟安洛打交道,於是就以工作太忙為由,委婉地拒絕了他的要求。

沒料次日安菲又發短訊過來,說是希望他帶邵榮回國一趟。

她給了他一個陌生的位址,讓他回國後直接到那裡找她。邵長庚知道,那不是安家的地址,安菲居然約他到T城郊區那種偏僻的地方會面,顯然是安家又出了什麼狀況。

邵長庚在安菲臨走前曾經說過,會在他所能接受的範圍內幫助她,所以,邵長庚在接到安菲短信後就改變主意訂了次日的機票。

他跟安菲之間沒什麼感情,可至少還算得上朋友。

邵長庚的處事原則便是如此——在你還是我朋友的時候,我會盡力幫你。在你不是我朋友的時候,你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或許是外科醫生做久了的緣故,他對待一切問題都像做手術一樣乾淨俐落,毫不拖泥帶水。有人說他冷血,也有人贊他果斷,當然,對於別人的評價他完全沒有興趣知道,他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決定。

帶著邵榮回到國內的時候,正是新年,大街小巷一派欣欣向榮的歡樂氣象,路邊的店面到處掛著新年打折的標籤,紅紅火火,熱鬧非凡。

邵長庚打車到安菲所說地址的途中,邵榮一直睜大眼睛往外看,他顯然對這個陌生的城市充滿了好奇,一直在問:「Daddy,這個是什麼?」「Daddy那是什麼?」

邵長庚被他問得頭疼,懶得理他,倒是計程車司機覺得這孩子可愛,耐心地給他解釋那些新鮮玩意兒,邵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手一直扒著窗戶,大眼睛拼命往外看,對一切沒見過的東西都好奇得要命。

安菲給的位址是在T城西郊的山腰上,到達之後才發現是一棟造型獨特的小別墅,上下兩層,周圍被層層疊疊高大的綠樹環繞,如同童話故事裡隱藏在山間的城堡。

若不按地址特意去尋找,那個地方並不容易找到。

看見安菲的時候她正穿著白色的居家服,平日裡個性強硬、妝容精緻的女人,此時卸了妝的樣子看起來倒是溫柔許多。

邵榮很久沒見媽媽了,看見安菲就高興地撲了上去,「媽咪!」

安菲把孩子抱起來,親了親他的額頭,「小榮想我了嗎?」

邵榮乖乖點頭,「想。」

安菲笑了笑,從抽屜拿出一個小玩具遞給他,柔聲哄著他說:「媽媽有事情要忙,小榮先自己去玩,好不好?」

邵榮聽話地點頭,「好。」

安菲把邵榮哄去隔壁的臥室,這才回到客廳給邵長庚泡了一杯咖啡。

邵長庚看了一眼這房子的格局,上下兩層空間佈置得非常精巧,寬敞卻不空洞,傢俱的色調也很統一,顯然是精心設計過的。

安菲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說:「這房子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邵長庚知道安菲的媽媽是個出名的建築師,在安菲十歲的時候死於乳腺癌。那個傳說中非常有才華年紀輕輕就獲獎無數的建築師,邵長庚只在墓碑前見過她的遺像。

「這棟房子的秘密也只有我知道。因為這房子是媽媽偷偷找人建好,打算送給我將來婚後度假的賀禮,她本想給我一個驚喜,沒料房子還沒建好,她就得乳癌去世了。」安菲說這段話的時候情緒非常冷靜。

邵長庚問:「你約我到這個秘密的地方,是想說一些不能讓安洛知道的秘密?」

安菲搖了搖頭,「我只想請你幫我個忙。」

「說。」

「我想麻煩你繼續幫我照顧邵榮。」頓了頓,「或許要一個月,或者更久。」

邵長庚皺了皺眉。

「我知道你不喜歡孩子,可我現在的情況,根本分不出時間來照顧他。」安菲的臉色有些蒼白,語氣卻依舊十分平靜,「我可能要待在醫院做手術。」

邵長庚看著她,沉默良久,才試探性地問:「是乳癌麼?」

安菲點點頭,「沒錯。」

乳腺癌,女性最常見的惡性腫瘤,常被稱為女性頭號殺手,嚴重影響健康甚至危及生命,這種癌症的發病因素常與遺傳有關,安菲的媽媽就是乳癌去世的,沒想到安菲這麼年輕也得了這種病。

「是什麼時候確定的診斷?」

「就在前幾天。」

看著安菲蒼白的臉色,邵長庚不由低聲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擔心,目前對乳癌的治療手段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很多病人做完根治術之後依舊活得很好。」

「謝謝你的安慰。」安菲笑了一下,「我不擔心自己,我只是擔心邵榮,他還太小。」

「……」邵長庚沉默。

「放心,邵榮跟著你也只是暫時。如果……我出了什麼意外,我想讓你幫我把他送走。」

邵長庚皺眉,「送走?」

話到這裡,小邵榮突然推開門跑了出來,他還太小,什麼都不懂,拿到新鮮的玩具很是開心,過來拉著安菲的手笑個不停。

邵長庚看著這個孩子燦爛的笑臉,突然有些不忍。

他不可能心軟把邵榮留在身邊的,畢竟,邵榮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對安菲也算是仁至義盡,沒有義務去照顧她留下來的孩子。

——連親生父親都不知道是誰的孩子。

邵榮這個從出生起就像BUG一般存在的小傢伙,接下來該怎麼處理,又成了讓邵長庚頭疼的問題。

 

(五)

邵長庚決定在國內留一段時間,等安菲做完手術之後再回倫敦。

邵家本就是醫生世家,在醫療界有著極廣的人脈,邵長庚很快就聯繫到一位乳腺專科的知名教授親自給安菲動刀,帶著安菲在醫院做過詳細檢查之後確定了一套合適的手術方式,整個過程中,邵長庚也一直在用心跟進。

邵長庚這個人看似涼薄,可他卻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給予你最恰當的幫助,往往這樣的幫助會讓人對他的一切負面情緒徹底消失反而對他心生感激。

這樣恰到好處的手段令安菲畏懼,她怕自己一時衝動做出錯誤的決定,她甚至開始考慮,是否該早點跟他離婚,讓邵榮離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再遠一些。

她瞭解他,卻不懂他。

安菲是在一家私人醫院秘密做的手術,一切都由邵長庚出面安排,瞞過了安家和邵家的所有眼線,連手術室的器械護士都是他的熟人。

乳癌根治術,切掉了左側的整個乳房,順帶做了腋窩淋巴結的全面清掃,手術之後安菲的整個胸部都包著厚厚的紗布,看上去像個木乃伊。醫生建議她順便做整形手術恢復外形,卻被安菲一口回絕,雖然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可安菲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外形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那種預感,跟安揚去世的那天晚上一樣,令她不安。

手術後三天,安菲出院,邵長庚立刻買了回倫敦的機票。原本安菲打算讓他把邵榮帶回倫敦去照顧,卻突然在機場改變了主意。

「我想跟小榮一起生活,不能總是麻煩你照顧他,你回英國後也快要準備畢業論文了,會很忙吧……」安菲說出這句話時心中有些忐忑,畢竟邵長庚很討厭出爾反爾的人。

沒想到他居然毫不在意,淡淡說道:「隨你吧。」

他對邵榮這孩子,完全沒有絲毫留戀。

可惜邵榮卻真的把他當作父親,捨不得他走,在機場拉著他的手不放,「爸爸,爸爸要去哪?」

在國內待了幾天,邵榮已經把稱呼改過來了,不再叫Daddy,改口叫爸爸,因為說中文還不太流利的緣故,叫「爸爸」這個詞的時候像是嘴裡含著塊糖果,圓圓的臉讓人聯想到糯米團。

安菲趕忙拉回孩子的手,輕聲哄他,「爸爸要去給你買玩具。」

邵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是只有大人才可以進去的玩具城嗎?」

上次邵長庚騙他的理由,沒想到他還記得挺清楚。

邵長庚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說:「是的,小榮很聰明。」

邵榮猶豫了一會兒,抓著他的手,眼巴巴地看著他說:「我不要玩具了。」

「爸爸別走好不好……」

「我不要玩具了……」

邵長庚輕輕皺了皺眉。

「爸爸……」

一雙小手搖晃著衣角,似乎很捨不得他的樣子,大眼睛淚汪汪的,讓人看著都有些於心不忍。

邵長庚想,自己身上應該沒有吸引小孩子的那種親切溫柔的氣場,也不知為何,邵榮就是愛黏著他。或許是邵榮認識的人寥寥無幾,除了安菲就是他的緣故。

可他的忍耐畢竟是有限度的,這個孩子已經對他造成了太多的困擾。正如安菲所說,回倫敦後他要著手準備畢業論文,接下來一段時間一定會忙得焦頭爛額,不可能帶著邵榮這小傢伙給自己添麻煩。

邵榮還抓著他的衣角不放,一臉委屈,「爸爸……」

邵長庚無奈,只好微微笑了笑,輕輕掰開了小孩死命攥住自己衣角的手指,低聲說:「爸爸過幾天再回來看你。」

邵榮這才高興了些,認真地問:「真的?」

「真的。」

「那……過幾天是幾天?我等爸爸回來。」

「……」邵長庚有些頭疼。

還好安菲及時出面解圍,把邵榮抱了回去,「好了,小榮,你爸爸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忙,有空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邵長庚也說:「小榮聽話,別惹爸爸生氣。」

良久之後,邵榮才乖乖點了點頭,拉了拉邵長庚的手說:「爸爸一定要回來看我。」

邵長庚微笑著捏了捏小孩兒的臉,「嗯,會的。」

廣播裡傳來倫敦航班開始登機的提示,安菲便識趣地說:「快進安檢吧,免得誤機。」接著又摸摸邵榮的頭,「小榮乖,跟爸爸說再見。」

邵榮聽話地說:「爸爸再見。」

※※※

再見卻是兩年後。

兩年後的冬天,邵長庚回國過春節,只有一週年假的他時間安排得非常緊,訂的機票是大年三十中午的航班,大哥邵昌平去機場接的他,到家時已經晚上九點,春晚都演了一個鐘頭,一家人都在等他吃年夜飯,備了一桌豐盛的酒菜。

大家一起圍著桌子吃年夜飯,總算有了點溫馨的過節氣氛。累了一年,回到家裡才驟然覺得輕鬆,邵長庚的臉上也不禁多了些笑容。

飯吃到一半,妹妹邵欣瑜突然問道:「哥,你怎麼不帶二嫂回來過年啊,還有小邵榮,我還沒見過呢。她們還在英國嗎?二嫂學校不放假嗎?」

「……」邵長庚沉默。

——他差點忘記了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

他從來沒有過帶安菲回家過年的念頭,因為那個女人在他心裡的地位,充其量只算得上朋友。

上個月的時候,安菲委託律師寄了離婚協議書給他,他毫不猶豫簽了字寄回來,兩人正式離婚,從此他就跟那對母子徹底斷絕了來往。

他原本的計畫就是四年之後跟安菲離婚再單身回國專注於事業,如今四年期滿,畢業論文也已準備妥當,這個時間離婚真是再好不過。

邵欣瑜顯然不清楚她二哥和二嫂之間的關係,喜歡刨根問底的她見二哥不說話又接著問:「二哥,你有沒有邵榮的照片,我想看看,他長得像不像你?聽媽媽說,那孩子很可愛……」

「沒有。」邵長庚平靜地打斷了她。

「啊?」邵欣瑜顯然有些不可置信,見大哥衝自己使眼色,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低頭去吃飯。偶爾偷瞄一下二哥的表情,他的臉上卻始終波瀾不驚。

也不知為何,接下來邵長庚總有些心神不寧,熱熱鬧鬧的晚會一點也看不進去,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個孩子,兩年前,那個小孩在機場眼淚汪汪地扯著他的衣角,用並不流利的中文吞吞吐吐地說:「我不要玩具了,爸爸別走好不好……」

「爸爸一定要回來看我……」

那個曾經叫過他爸爸的小孩,現在已經四歲了。

※※※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邵欣瑜抱了一堆煙花去陽臺放,邵長庚被她吵得頭疼,便去浴室沖了個熱水澡,然後回到了自己在二樓的臥室。

臥室的床上鋪著他喜歡的深灰色床單,連窗簾也是同樣的色調,這樣的佈置能讓他的頭腦更加冷靜。

手機的螢幕亮著,是來自國內國外一大堆朋友們的新春祝福,因為電信網路阻塞,很多八點發的短信十點才收到。邵長庚象徵性地給所有祝福短信集體群發了條,「祝你新春愉快。」,然後再迅速掃過收件箱裡其他特殊的資訊。

其中有好友蘇世文發來的一條,「聽說你準備回國了?」

邵長庚回復說:「是,不出意外明年回來。」

蘇世文很快就回復了,一個字,「哦。」

邵長庚沒再理他。

沒過多久,螢幕又亮了起來,是來自安菲的短信,「你現在方便接電話麼?」

邵長庚有些奇怪,自從離婚之後安菲從來沒主動聯繫過他,那個女人聰明而且乾脆,從不拖泥帶水,這個時候突然聯繫他,又是為了什麼?難道邵榮又把她的鑰匙吃了?

疑惑之下撥了電話過去,低聲問道:「安菲,什麼事?」

安菲愣了一下,才說:「抱歉打擾到你……是小榮他,剛才看見晚會上一個小品裡很多小孩子在給父母拜年,他一直惦記著你,纏著我問你怎麼過節都不回來,我騙他說你在英國很忙,他就非要打電話給你拜年。」

「拜年?」邵長庚皺了皺眉,他以為那小孩早就把他給忘了,沒想到小傢伙居然一直惦記著他,甚至還把當初「一定會來看你」的承諾信以為真。

——小孩子果然是太笨了。

想到邵榮用一雙小小的手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在機場依依惜別眼淚汪汪的場景,邵長庚便有些頭皮發麻,畢竟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孩子,就算他再可愛,可整天纏著自己叫爸爸……總會讓人不耐煩的。

若不是良好的修養讓他善於控制情緒,估計早就發火了。

——他要找爸爸拜年,跟我有什麼關係?簡直莫名其妙!

這句話忍了忍,還是沒說出口,畢竟大過年的,邵長庚不想在電話裡跟安菲對吵,只好壓住心底的煩悶,語氣平淡地說:「行,你把電話給他。」

電話很快就轉到了邵榮手中,耳邊傳來一個甜甜的聲音,「爸爸!是爸爸嗎?」

……嘖,耳膜都快震破了,有必要那麼興奮麼?

邵長庚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低聲回應道:「嗯。是我。」

「真的是爸爸!」

已經四歲的孩子,吐字比記憶中清晰了許多,聲音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軟軟的似乎含著糖果,現在聽起來倒是挺清脆,甚至能聯想到他笑彎眼睛的雀躍模樣。

「爸爸,祝你春節快樂!」

邵長庚無奈,「嗯,你也是。」

「爸爸,你現在還在英國嗎?那邊有沒有晚會可以看?」

「有啊,爸爸正在看。」

「哦!」邵榮似乎很高興,「那爸爸也有吃年夜飯嗎?吃過餃子了嗎?」

「剛吃過了。」

「哦!」邵榮頓了頓,突然話題一轉,聲音變軟了,「爸爸……不能回來看我嗎?」

「……」為什麼又回到這個讓人頭疼的話題。

「爸爸已經兩年沒回來看我了……」邵榮的聲音有些委屈,幾乎要哭出來了,「媽媽說你太忙,也不讓我打電話給你……我知道爸爸一定很忙,可是,可是……」

「我很想你,爸爸……」

「……」

「爸爸有時間來看我……好不好?」

「……」

電話那頭良久的沉默讓邵榮有些害怕,放輕了聲音說,「爸爸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邵長庚沉默片刻,「我明天來看你。」

邵榮興奮地大叫,「真的嗎?」

「嗯。」

「太好了太好了!」

激動之下,小邵榮似乎把手機給摔到床上了,耳邊一陣恐怖的雜音,之後傳來安菲的聲音,「好了小榮,別煩爸爸了,他要睡覺了。」

「哦……」邵榮乖乖把電話遞給了媽媽,安菲接過電話走到陽臺,這才壓低聲音說:「你明天真的有空過來?」

「嗯,我在國內。」邵長庚語氣很平靜,「反正明天有時間,順便過來看看你們。」

「謝謝你。這孩子是有些黏人。」

邵長庚說:「沒事。」

掛斷電話之後,邵長庚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會做出如此不理智的決定。

這次回國,只有一週年假的他時間安排得相當緊,大年初一這天他本來是計畫跟醫院董事會的幾位朋友見面的,他即將回國到安平醫院任職,這些人際關係方面的疏通自然必不可少。

可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電話,居然讓他心軟了。

他沒想到,邵榮那個孩子會那麼認真,居然真的默默等了他兩年。

 

(六)

初一那天大清早,邵長庚便藉口跟同學有約出了家門。

既然要去看邵榮,總要帶些禮物。四歲的男孩子會喜歡什麼樣的玩具呢?邵長庚路過一家玩具店的時候,順便進去逛了逛,在五花八門的禮物堆裡選中了一隻白色的小熊。那小熊看上去可愛無比,摸起來手感也很好,軟軟的一團,讓他不禁聯想起當初邵榮在倫敦穿著白色大毛衣的模樣。

買了小熊又覺得不夠,順手還挑了一盒積木,這才滿意地出門,打車往安菲那裡趕去。一路上一直在想邵榮那孩子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畢竟兩年沒見了,小孩子的變化應該會挺大的。

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可真正見到邵榮的時候,還是讓邵長庚大吃了一驚。

邵榮並沒有撲過來他的懷裡,反而……沒有認出他。

那孩子打開門,只探出個腦袋來,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上上下下看了兩遍之後,才開口問道:「你是誰?」

不知為何,這樣陌生的見面場景,讓邵長庚心裡稍稍有些失落。

以前一見面就往懷裡撲的可愛孩子,如今居然已經認不出他。果然只是個小孩,智商和記憶力都有限,他一直惦記著的「爸爸」,或許並不是邵長庚這個人,而是對孩子來說最親密的一個概念而已。

見他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自己的模樣還挺可愛,邵長庚忍不住俯下身來輕輕捏了捏他的臉,微笑著說:「你猜猜。」

「嗯。」邵榮歪著頭考慮了良久,才不確定地說,「是……是爸爸嗎?」

邵長庚點頭,「真聰明。」

邵榮馬上高興起來,迅速打開門,小跑著伸出小手撲到邵長庚的懷裡,「爸爸!」

邵長庚順勢把他抱了起來,一邊往屋裡走,一邊低聲問:「想我了嗎?」

邵榮乖乖點頭,動作如同小雞啄米一般,聲音還帶著委屈,「想。」接著又加了一句,「好想爸爸。」

「嗯。」邵長庚再次微笑起來,剛才那一點點的失落也瞬間消失無蹤。或許,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孩子,尤其是邵榮這個孩子,此時聽他口口聲聲說想你,居然覺得心裡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安菲正在客廳裡看電視,見到邵長庚進來,趕忙站起身給他倒咖啡,「怎麼來這麼早?」

邵長庚說:「反正閒著,早點過來看看。」

其實並不是閒著,為了看這孩子,他可是推掉了好幾個約。

「你還沒吃飯吧?我去做早飯。」

現在的時間才早上八點半。

邵長庚點了點頭,「隨便做一些就好,不用太麻煩。」

「嗯,知道。」安菲轉身往廚房走去。

邵榮還待在客廳裡,眼巴巴地看著邵長庚。

邵長庚笑了笑說:「對了,我給小榮帶了禮物。」

說著便拿出帶來的小熊塞到邵榮的懷裡。這才發現,那只熊居然比邵榮還要高出半個頭,邵榮抱住那隻熊,整張臉都要埋在熊的胸口,不像他抱著熊,反而像是熊抱著他。

從邵長庚的角度看過去,那隻白色的熊把小邵榮的整個身體都給擋住了,小邵榮抱著那麼大的娃娃熊,幾乎連站都站不穩。

——又買太大了嗎?

上次買衣服給他,買了個大號的麻袋,這次買熊給他,居然也是大了一號。邵長庚果然對買小孩子的東西完全沒有經驗。不過,邵榮很辛苦地抱著那隻熊的畫面倒是挺好笑,一張小臉都快被大熊給壓到喘不過氣了。

還好邵榮並不介意熊太大了,反而很高興收到爸爸的禮物,從熊的肩膀處探出個頭來,笑著說:「謝謝爸爸!」

邵長庚微微一笑,招了招手,「你過來。」

邵榮把熊放在一旁的沙發上,聽話地跑過來在邵長庚面前立正站好,「爸爸?」

「還有別的禮物給你。」邵長庚拆開了積木盒子遞給他,「喜歡麼?」

邵榮雙手接過盒子,看著裡面色彩繽紛形狀各異的積木,高興地笑彎了眼睛,「這個我喜歡!謝謝爸爸!」

邵長庚微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嗯,乖。」

「對了,爸爸吃飯了嗎?我包了餃子在冰箱裡,專門留給爸爸的。」

邵長庚有些驚訝,「你自己包的?」

邵榮拼命點頭,「嗯!」

接著就跑去廚房,很快就端了一個盤子過來。

「給爸爸吃。」邵榮很體貼,把筷子也遞給了邵長庚。

「……」邵長庚卻有些無語。

說是餃子,其實只是把餃子皮和餃子餡兒揉成了形狀奇怪的一團麵而已。

看著面前一塊塊麵團,在邵榮期待的目光下,邵長庚只好維持著淡定的表情,夾起一塊「餃子」放入口中。

「……」裡面味道還是不錯的,畢竟是安菲弄的餡。只是餃子皮沒煮熟,咬在嘴裡能聞到生麵粉的味道。

邵榮眼巴巴地盯著邵長庚,「爸爸,好吃嗎?」

「……好吃。」

「那再吃幾個吧!」

「……」

※※※

從那一年的春節開始,邵長庚似乎默認了邵榮對他「爸爸」的稱呼,總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寄些禮物給邵榮,各種玩具,衣服,還有適合小孩看的故事書。每次邵榮收到禮物的時候都特別高興,總會在第一時間打電話跟他說謝謝,久而久之,邵長庚甚至習慣了這樣單純的父子相處模式。

曾經,在他發現自己不愛女人之前,他也曾想過有個自己的家,有個可愛的孩子能夠聽他的話、叫他爸爸,邵榮可以說是滿足了他心裡的一個夢想,他發現有這樣一個名義上的「兒子」其實並不壞。

當然,他相信自己也滿足了邵榮對於「父親」這個概念的夢想。

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這樣看似親密的父子關係持續了兩年。

後來每次回憶的時候,邵榮總覺得,他童年裡最幸福的時光莫過於此,四歲到六歲的那兩年、七百三十天、一萬七千五百二十個小時,他無憂無慮,他快樂單純。

媽媽每天都會給他做好吃的飯菜,爸爸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他打電話或者寄很多好玩的禮物。他單純地認為他們都是愛他的,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如果可以,他寧願永遠都不長大。

六歲生日過後,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許多事。

安菲在一次去醫院體檢時發現了癌細胞轉移,大範圍轉移讓她無法再次手術,只能接受化療。因為藥物的副作用,幾個療程之後安菲迅速地變瘦,臉色也漸漸變得蒼白,頭髮越來越少,整個人像是突然間老了十幾歲。

邵榮好幾次看見她對著鏡子梳頭,大片大片的黑髮會隨著梳子掉落,仿佛能把頭皮都梳下來一樣,觸目驚心的黑髮讓邵榮心裡非常害怕,可看著媽媽蒼白的臉色,他卻不敢問那是為什麼。

十二月十號,冬天,下著大雪。

邵榮的窗戶沒有關好,半夜被凍醒,縮在被子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踩著拖鞋跑去隔壁臥室裡找媽媽。

推開門的時候,他看見媽媽很安靜地躺在床上,他想像往常一樣想鑽到被窩裡跟媽媽一起睡,可當他掀開被子的時候,卻發現媽媽的身體非常的僵硬和冰冷。

不是記憶中的柔軟溫暖,而是可怕的僵硬和冰冷。

邵榮嚇壞了,趕忙抓住安菲的手叫她,「媽媽……」

安菲沒有絲毫反應。

邵榮撲過去緊緊抱著她,「媽媽別睡了,快醒醒……」

「媽媽……」

「不要不理我,我好害怕……」

「媽媽……」

「媽媽醒醒……」

「媽媽……」

不管他怎樣用力地搖晃安菲的手,安菲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邵榮呆呆地坐在床邊,看著媽媽蒼白如紙的臉,他想,這一定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

那天晚上,邵榮在安菲的床邊坐了整整一夜。

他固執地想,噩夢到天亮的時候總會醒,只要夢醒了,媽媽就會像往常一樣溫柔地對他微笑,摸摸他的頭說:「小榮喜歡吃什麼,媽媽給你做。」然後去廚房給他做最喜歡吃的煎蛋和牛奶。

只要夢醒了,一切都會變得跟以前一樣的。

他坐在床邊,把頭深深埋在膝蓋裡,聽著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一分一秒地過去,聽著安靜得像墳墓的屋內清晰地傳來自己心跳的聲音。

東方漸漸發白,陽光透過窗格灑進屋子裡,灑在安菲蒼白的臉上。

天亮了,那場噩夢卻還在持續。

安菲再也沒有醒過來。

直到早上的鬧鐘響起的時候,邵榮這才想到給爸爸打個電話求助,急急忙忙從媽媽的包裡找出手機,撥了邵長庚的電話,那邊卻一直是嘟嘟嘟的忙音。

邵榮想,爸爸一定是很忙才不接他電話的,等他忙完了,肯定會接。帶著這樣的信念,固執地撥了一次又一次,卻始終都沒有撥通。

後來,是九點來打掃房間的保姆發現了那個坐在床邊打電話的小孩以及他早就嚥了氣的母親。

床上躺著早已冰冷僵硬的女人的屍體,小孩坐在床邊滿臉淚痕,卻沒有哭出聲,只是低著頭固執地撥著一串電話號碼,大滴大滴的眼淚滴到手機上弄髒了螢幕,甚至看不清上面顯示的是誰的名字。

可那串號碼他卻撥得熟練無比,顯然是早已銘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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